卷二  居卫

  子思居卫,言苟变于卫君曰:“其材可将五百乘,君任军旅,率得此人,则无敌于天下矣。”卫君曰:“吾知其材可将,然变也尝为吏,赋于民,而食人二鸡子,以故弗用也。”子思曰:“夫圣人之官人,犹大匠之用木也,取其所长,弃其所短。故杞、梓连抱而有数尺之朽,良工不弃,何也?知其所妨者细也,卒成不訾之器。今君处战国之世,选爪牙之士,而以二卵焉弃干城之将,此不可使闻于邻国者也。”卫君再拜曰:“谨受教矣。”

  子思适齐。齐君之嬖臣美须眉立乎侧,齐君指之而笑,且言曰:“假貌可相易,寡人不惜此之须眉于先生也。”子思曰:“非所愿也。所愿者,唯君修礼仪、富百姓,而伋得寄帑于君之境内,从襁负之列,其庸多矣。若无此须鬣,非伋所病也。昔尧身修十尺,眉乃八彩,实圣。舜身修八尺有奇,面颔无毛,亦圣。禹汤文武及周公勤思劳体,或折臂望视,或秃骭背偻,亦圣。不以须眉美鬣为称也。人之贤圣在德,岂在貌乎?且吾先君生无须眉,而天下王侯不以此损其敬。由是言之,伋徒患德之不邵,不病毛鬓之不茂也。”

  子思谓子上曰:“有可以为公侯之尊,而富贵人众不与焉者,非唯志乎?成其志者,非唯无欲乎?夫锦缋纷华,所服不过温体;三牲大牢,所食不过充腹。知以身取节者,则知足矣。苟知足,则不累其志矣。”

  曾子谓子思曰:“昔者吾从夫子游于诸侯,夫子未尝失人臣之礼,而犹圣道不行。今吾观子有傲世主之心,无乃不容乎?”子思曰:“时移世异,各有宜也。当吾先君,周制虽毁,君臣固位,上下相持若一体然。夫欲行其道,不执礼以求之,则不能入也。今天下诸侯方欲力争,竞招英雄以自辅翼,此乃得士则昌,失士则亡之秋也。伋于此时不自高,人将下吾;不自贵,人将贱吾。舜、禹揖让,汤、武用师,非故相诡,乃各时也。”

  子思在齐,齐尹文子生子不类,怒而杖之。告子思曰:“此非吾子也,吾妻殆不妇,吾将黜之。”子思曰:“若子之言,则尧、舜之妃复可疑也。此二帝,圣者之英,而丹朱、商钧不及匹夫。以是推之,岂可类乎?然举其多者,有此父斯有此子,人道之常也。若夫贤父之有愚子,此由天道自然,非子之妻之罪也。”尹文子曰:“先生止之,愿无言,文留妻矣。”

  孟轲问子思曰:“尧、舜、文、武之道,可力而致乎?”子思曰:“彼,人也;我,人也。称其言,履其行,夜思之,昼行之。滋滋焉,汲汲焉,如农之赴时,商之趣利,恶有不至者乎?”

  子思谓孟轲曰:“自大而不修其所以大,不大矣;自异而不修其所以异,不异矣。故君子高其行,则人莫能偕也;远其志,则人莫能及也。礼接于人,人不敢慢;辞交于人,人不敢侮。其唯高远乎?”

  申祥问曰:“殷人自契至汤而王,周人自弃至武王而王,同喾之后也。周人追王大王、王季、文王,而殷人独否,何也?”子思曰:“文质之异也。周人之所追大王,王迹起焉。”又曰:“文王受命,断虞芮之讼,伐崇邦,退犬夷,追王大王、王季,何也?”子思曰:“狄人攻大王,大王召耆老而问焉。曰:‘狄人何来?’耆老曰:‘欲得菽粟财货。’大王曰:‘与之。’与之至无,狄人不止。大王又问耆老曰:‘狄人何欲?’耆老曰:‘欲土地。’大王曰:‘与之。’耆老曰:‘君不为社稷乎?’大王曰:‘社稷所以为民也,不可以所为亡民也。耆老曰:‘君纵不为社稷,不为宗庙乎?’大王曰:‘宗庙者,私也,不可以吾私害民。’遂杖策而去。过梁山,止乎岐下,豳民之束脩奔而从之者三千乘,一止而成三千乘之邑,此王道之端也。成王于是追而王之。王季,其子也,承其业,广其基焉。虽同追王,不亦可乎?”

  羊客问子思曰:“古之帝王中分天下,使二公治之,谓之二伯。周自后稷封为王者,后子孙据国,至大王、王季、文王,此固世为诸侯矣,焉得为西伯乎?”子思曰:“吾闻诸子夏,殷王帝乙之时,王季以功,九命作伯,受珪瓒秬鬯之赐,故文王因之,得专征伐。此以诸侯为伯,犹周召之君为伯也。”

  子思年十六,适宋,宋大夫乐朔与之言学焉。朔曰:“《尚书·虞夏》数四篇,善也,下此以讫于《秦》《费》,效尧、舜之言耳,殊不如也。”子思答曰:“事变有极,正自当耳。假令周公、尧、舜更时易处,其书同矣。”乐朔曰:“凡书之作,欲以喻民也,简易为上。而乃故作难知之辞,不亦繁乎?”子思曰:“书之意,兼复深奥,训诂成义,古人所以为典雅也。昔鲁委巷,亦有似君之言者,伋答之曰:‘道为知者传,苟非其人,道不贵矣。’今君何似之甚也?”乐朔不悦而退曰:“孺子辱吾!”其徒曰:“此虽以宋为旧,然世有仇焉,请攻之。”遂围子思。宋君闻之,驾而救子思。子思既免,曰:“文王厄于牖里,作《周易》,祖君屈于陈、蔡,作《春秋》,吾困于宋,可无作乎?”于是,撰《中庸》之书四十九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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