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章上
问舜往于田章并下章
黄先之说:“舜事亲处,见得圣人所以孝其亲者,全然都是天理,略无一毫人欲之私;所以举天下之物,皆不足以解忧,惟顺于父母可以解忧。”曰:“圣人一身浑然天理,故极天下之至乐,不足以动其事亲之心;极天下之至苦,不足以害其事亲之心。一心所慕,惟知有亲。看是甚么物事,皆是至轻。施于兄弟亦然。但知我是兄,合当友爱其弟,更不问如何。且如父母使之完廪,待上去,又捐阶焚廪,到得免死下来,当如何?父母教他去浚井,待他入井,又从而掩之,到得免死出来,又当如何?若是以下等人处此,定是吃不过。非独以下人,虽平日极知当孝其亲者,到父母以此施于己,此心亦吃不过,定是动了。象为弟,‘日以杀舜为事’。若是别人,如何也须与他理会,也须吃不过。舜只知我是兄,惟知友爱其弟,那许多不好景象都自不见了。这道理,非独舜有之,人皆有之;非独舜能为,人人皆可为。所以大学只要穷理。舜‘明于庶物,察于人伦’,唯是于许多道理见得极尽,无有些子未尽。但舜是生知,不待穷索。如今须着穷索教尽。莫说道只消做六七分,那两三分不消做尽,也得。”贺孙。
林子渊说舜事亲处,曰:“自古及今,何故众人都不会恁地,独有舜恁地?是何故?须就这里剔抉看出来,始得。”默然久之,曰:“圣人做出,纯是道理,更无些子隔碍。是他合下浑全,都无欠阙。众人却是已亏损了,须加修治之功。如小学前面许多,恰似勉强使人为之,又须是恁地勉强。到大学工夫,方知个天理当然之则。如世上固是无限事,然大要也只是几项大头项,如‘为人君,止于仁;为人臣,止于敬;为人子,止于孝;为人父,止于慈;与国人交,止于信’。须看见定是着如此,不可不如此,自家何故却不如此?意思如何便是天理?意思如何便是私欲?天理发见处,是如何却被私欲障蔽了?”贺孙。
叔器问:“舜不能掩父母之恶,如何是大孝?”曰:“公要如何与他掩?他那个顽嚚,已是天知地闻了,如何地掩?公须与他思量得个道理始得。如此,便可以责舜。”义刚。
问“象忧亦忧,象喜亦喜”事。曰:“象谋害舜者,舜随即化了,更无一毫在心,但有爱象之心。常有今人被弟激恼,便常以为恨,而爱弟之心减少矣。”
舜诚信而喜象,周公诚信而任管叔,此天理人伦之至,其用心一也。焘。
象日以杀舜为事章
或问:“‘仁之至,义之尽’,是仁便包义,何如?”曰:“自是两义,如舜封象于有庳,不藏怒宿怨而富贵之,是仁之至;使吏治其国而纳其贡税,是义之尽。”因举明皇长枕大被,欲为仁而非仁云云。贺孙。不知何氏录详,别出。
“仁与义相拗,礼与智相拗。”问云:“须是‘仁之至,义之尽’,方无一偏之病。”曰:“虽然如此,仁之至自是仁之至,义之尽自是义之尽。舜之于象,便能如此。‘封之有庳,富贵之也’,便是仁之至;‘使吏治其国而纳其贡赋’,便是义之尽。后世如景帝之于梁王,始则纵之太过,不得谓之仁;后又窘治之甚峻,义又失之,皆不足道。唐明皇于诸王为长枕大衾,虽甚亲爱,亦是无以限制之,无足观者。”
舜之于象,是平日见其不肖,故处之得道。封之有庳,但富贵之而已。周公于管蔡,又别。盖管蔡初无不好底心,后来被武庚煽惑至此。使先有此心,周公必不使之也。焘。
咸丘蒙问章
“以意逆志”,此句最好。逆是前去追迎之之意,盖是将自家意思去前面等候诗人之志来。又曰:“谓如等人来相似。今日等不来,明日又等,须是等得来,方自然相合。不似而今人,便将意去捉志也。”焘。
董仁叔问“以意逆志”。曰:“此是教人读书之法:自家虚心在这里,看他书道理如何来,自家便迎接将来。而今人读书,都是去捉他,不是逆志。”学蒙。
董仁叔问“以意逆志”。曰:“是以自家意去张等他。譬如有一客来,自家去迎他。他来,则接之;不来,则已。若必去捉他来,则不可。”盖卿。
问尧以天下与舜章
董仁叔问“尧荐舜于天”。曰:“只是要付他事,看天命如何。”又问“百神享之”。曰:“只阴阳和,风雨时,便是‘百神享之’。”佐。
问“百神享之”。云:“如祈晴得晴,祈雨得雨之类。”盖卿。
问人有言章
庄仲问“莫之致而至者命也”。曰:“命有两般:‘得之不得曰有命’,自是一样;‘天命之谓性’,又自是一样。虽是两样,却只是一个命。”文蔚问:“‘得之不得曰有命’,是所赋之分;‘天命之谓性’,是所赋之理。”曰:“固是。天便如君,命便如命令,性便如职事条贯。君命这个人去做这个职事,其俸禄有厚薄,岁月有远近,无非是命。天之命人,有命之以厚薄修短,有命之以清浊偏正,无非是命。且如‘舜禹益相去久远’,是命之在外者;‘其子之贤不肖’,是命之在内者。圣人‘穷理尽性以至于命’,便能赞化育。尧之子不肖,他便不传与子,传与舜。本是个不好底意思,却被他一转,转得好。”文蔚。
问:“‘莫之致而至者命也。’如比干之死,以理论之,亦可谓之正命。若以气论之,恐非正命。”曰:“如何恁地说得!‘尽其道而死者’,皆正命也。当死而不死,却是失其正命。此等处当活看。如孟子说‘桎梏而死者非正命’,须是看得孟子之意如何。且如公冶长‘虽在缧绁,非其罪也’。若当时公冶长死于缧绁,不成说他不是正命。有罪无罪,在我而已。古人所以杀身以成仁。且身已死矣,又成个甚底?直是要看此处。孟子谓‘舍生取义’,又云:‘志士不忘在沟壑,勇士不忘丧其元。’学者须是于此处见得定,临利害时,便将自家斩锉了,也须壁立万仞始得。而今人有小利害,便生计较,说道恁地死非正命,如何得!”赐。夔孙录云:“问:‘人或死于干戈,或死于患难,如比干之类,亦是正命乎?’曰:‘固是正命。’问:‘以理论之,则谓之正命;以死生论之,则非正命。’曰:‘如何恁地说!’”下同。
问:“‘外丙二年,仲壬四年’,先生两存赵氏程氏之说,则康节之说亦未可据耶?”曰:“也怎生便信得他?”又问:“如此,则尧即位于甲辰,亦未可据也。”曰:“此却据诸历书如此说,恐或有之。然亦未可必。”问:“若如此,则二年、四年,亦可推矣。”曰:“却为中间年代不可纪,自共和以后方可纪,则汤时自无由可推。此类且当阙之,不必深考。”广。
问:“‘外丙二年,仲壬四年’,二说孰是?”曰:“今亦如何知得?然观外丙、仲壬,必是立二年、四年,不曾不立。如今人都被书序误。书序云‘成汤既没,太甲元年’,故以为外丙、仲壬不曾立。殊不知书序是后人所作,岂可凭也!”子蒙。
伊尹以割烹要汤章
问窦从周云:“如何是伊尹乐尧舜之道?”窦对以“饥食渴饮,凿井耕田,自有可乐”。曰:“龟山答胡文定书是如此说。要之不然。须是有所谓‘尧舜之道’。如书云:‘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执厥中!’此便是尧舜相传之道。如‘克明俊德,以亲九族’,至‘协和万邦,黎民于变时雍’,如‘钦明文思,温恭允塞’之类,伊尹在莘郊时,须曾一一学来,不是每日只耕凿食饮过了。”德明问:“看伊尹升陑之事,亦是曾学兵法。”曰:“古人皆如此。如东汉李膺为度辽将军,必是曾亲履行陈。”窦问:“傅说版筑,亦读书否?”曰:“不曾读书,如何有说命三篇之文?‘舜居深山之中,与木石居,与鹿豕游’,后来乃能作‘股肱元首’之歌。便如颜子,亦大段读书。其问为邦,夫子告以‘行夏之时,乘殷之辂,服周之冕,乐则韶舞’。颜子平时于四代礼乐、夏小正之类,须一一曾理会来。古人详于礼乐之事,当时自有一种书,后世不得而见。如孟子说葛伯事,以为‘有童子以黍肉饷,杀而夺之’,便是孟子时有此等书。今书中只有‘葛伯仇饷’一句。上古无书可读,今既有书,亦须是读,此由博以反约之义也。”德明。
问:“‘伊尹乐尧舜之道’,集注作‘诵其诗,读其书’,乃是指其实事而言。”曰:“然。或谓耕田凿井,便是尧舜之道,此皆不实。不然,何以有‘岂若吾身亲见之哉’一句?若是不着实,只是脱空。今人有一等杜撰学问,皆是脱空狂妄,不济一钱事。如‘天下归仁’,只管自说‘天下归仁’,须是天下说归仁,方是。‘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只管去说。到念虑起处,却又是非礼,此皆是妄论。子韶之学正如此。须是‘居处恭,执事敬’,‘坐如尸,立如齐’,方是礼,不然,便不是礼。”履孙。
龟山说“伊尹乐尧舜之道”云:“日用饮食,出作入息,便是‘乐尧舜之道’。”这个似说得浑全。却不思他下面说:“岂若吾身亲见之哉!”这个便是真尧舜,却不是泛说底。道,皆尧舜之道。如论“文武之道未坠于地”,此亦真个指文武之道。而或者便说日用间皆是文武之道。殊不知圣贤之言自实。后来如庄子便说“在坑满坑,在谷满谷”。及佛家出来,又不当说底都说了。佐。
理不外物,若以物便为道,则不可。如龟山云:“寒衣饥食,出作入息,无非道。‘伊尹耕于有莘之野,以乐尧舜之道。’夫尧舜之道,岂有物可玩哉?即‘耕于有莘之野’是已。”恁地说,却有病。物只是物,所以为物之理,乃道也。闳祖。
龟山以饥食渴饮便是道,是言器而遗道,言物而遗则也。焘。
伊尹是二截人,方其耕于莘野,若将终身焉,是一截人;及汤三聘,翻然而往,便以天下之重为己任,是一截人。焘。
伊尹之耕于莘也,傅说之筑于傅岩也,太公之钓于渭滨也,其于天下,非事事而究其利病也,非人人而访其贤否也,明其在己者而已矣。及其得志行乎天下,举而措之而已。镐。
伊尹孔明必待三聘三顾而起者,践坤顺也。
先知者,因事而知;先觉者,因理而觉。知者,因事因物皆可以知。觉,则是自心中有所觉悟。敬仲。
“先觉后觉”之“觉”,是自悟之觉,似大学说格物、致知豁然贯通处。今人知得此事,讲解得这个道理,皆知之之事。及其自悟,则又自有个见解处。“先知觉后知,先觉觉后觉”,中央两个“觉”字,皆训唤醒,是我唤醒他。僩。
行夫问“觉”。曰:“程子云:‘知是知此事,觉是觉此理。’盖知是知此一事,觉是忽然自理会得。”又问“思曰睿”。曰“‘视曰明’,是视而便见之谓明;‘听曰聪’,是听而便闻之谓聪;‘思曰睿’,是思而便通谓之睿。”道夫。
问或谓孔子于卫章
“进以礼”,揖让辞逊;“退以义”,果决断割。闳祖。
论“进以礼,退以义”,曰:“三揖而进,一辞而退。”道夫。
万章下伯夷目不视恶色章
厚之问:“三圣事,是当初如此,是后来如此?”曰:“是知之不至。三子不惟清不能和,和不能清,但于清处和处亦皆过。如射者皆中,而不中鹄。”某问:“既是如此,何以为圣人之清和?”曰:“却是天理中流出,无驳杂。虽是过当,直是无纤毫渣滓。”曰:“三子是资禀如此否?”曰:“然。”可学。
问:“伯夷下惠伊尹,谓之‘清、和、任’。孟子云‘皆古圣人’,如何?”曰:“清、和、任,已合于圣人。”问:“如孟子言,只是得一节。”曰:“此言其所得之极耳。”可学。
夷清惠和,皆得一偏,他人学之,便有隘、不恭处。使懦夫学和,愈不恭;鄙夫学清,愈隘也。“可为百世师”,谓能使薄者敦,鄙者宽,懦者立。“君子不由”,不由其隘与不恭。谟。
或问:“如伯夷之清而‘不念旧恶’,柳下惠之和而‘不以三公易其介’,此其所以为圣之清、圣之和也,但其流弊则有隘与不恭之失。”曰:“这也是诸先生恐伤触二子,所以说流弊。今以圣人观二子,则二子多有欠阙处;才有欠阙处,便有弊。所以孟子直说他‘隘与不恭’,不曾说其末流如此。如‘不念旧恶’,‘不以三公易其介’,固是清和处。然十分只救得一分,救不得那九分清和之偏处了;如何避嫌,只要回互不说得?大率前辈之论多是如此。尧舜之禅授,汤武之放伐,分明有优劣不同,却要都回护教一般,少间便说不行。且如孔子谓‘韶尽美矣,又尽善也;武尽美矣,未尽善也’,分明是武王不及舜。文王‘三分天下有其二,以服事殷’,武王胜殷杀纣,分明是不及文王。泰伯‘三以天下让,其可谓至德也矣’!分明太王有翦商之志,是太王不及泰伯。盖天下有万世不易之常理,又有权一时之变者。如‘君君,臣臣,父父,子子’,此常理也;有不得已处,即是变也。然毕竟还那常理底是。今却要以变来压着那常底说,少间只见说不行,说不通了。若是以常人去比圣贤,则说是与不是不得;若以圣贤比圣贤,则自有是与不是处,须与他分个优劣。今若隐避回互不说,亦不可。”又云:“如‘可与立,可与权’,若能‘可与立’时,固是好。然有不得已处,只得用权。盖用权是圣人不得已处,那里是圣人要如此!”又问:“尧舜揖逊虽是盛德,亦是不得已否?”曰:“然。”
敬之问伊尹之任。曰:“伊尹之任,是‘自任以天下之重’,虽云‘禄以天下弗顾,系马千驷弗视’,然终是任处多。如柳下惠‘不以三公易其介’,固是介,然终是和处多。”恪。
敬之问:“‘伊尹圣之任’,非独于‘自任以天下之重’处看,如所谓‘禄之以天下弗顾,系马千驷弗视,非其义,非其道,一介不以与人,一介不以取诸人’,这般也见得任处。”曰:“不要恁底看。所谓任,只说他‘治亦进,乱亦进’处,看其‘自任以天下之重’如此。若如公说,却又与伯夷之清相类。”问:“圣人若处伊尹之地如何?”曰:“夫子若处此地,自是不同,不如此着意。”或问:“伊尹‘治亦进,乱亦进’,‘无可无不可’,似亦可以为圣之时?”曰:“伊尹终是有任底意思在。”贺孙。
问:“伊川云‘伊尹终有任底意思在’,谓他有担当作为底意思,只这些意思,便非夫子气象否?”曰:“然。然此处极难看,且放那里,久之看道理熟,自见,强说不得。若谓伊尹有这些意思在,为非圣人之至,则孔孟皇皇汲汲,去齐去鲁,之梁之魏,非无意者,其所以异伊尹者何也?”僩。
问:“孔子时中,所谓随时而中否?”曰:“然。”问:“三子之德,各偏于一,亦各尽其一德之中否?”曰:“非也。既云偏,则不得谓之中矣。三子之德,但各至于一偏之极,不可谓之中。如伯夷‘虽有善其辞命而至者,不受也’,此便是偏处。若善其辞命而至,受之亦何妨?只观孔子,便不然。”问:“既云一偏,何以谓之圣?”曰:“圣只是做到极至处,自然安行,不待勉强,故谓之圣。圣,非中之谓也。所谓‘智譬则巧,圣譬则力。犹射于百步之外,其至,尔力也;其中,非尔力也’。中,便是中处。如颜子之学,则已知夫中处,但力未到。且若更加之功,则必中矣,盖渠所知已不差也。如人学射,发矢已直而未中者,人谓之‘箭苗’,言其已善发箭,虽未至的,而必能中的;若更开拓,则必能中也。”僩云:“颜子则已知中处而力未至,三子力有余而不知中处否?”曰:“然。”僩。
问孔子集大成。曰:“孔子无所不该,无所不备,非特兼三子之所长而已。但与三子比并说时,亦皆兼其所长。”问:“始终条理,如所谓‘始作,翕如也;皦如也,绎如也,以成’之类否?言‘八音克谐,不相夺伦’,各有条理脉络也。”曰:“不然。条理脉络如一把草,从中缚之,上截为始条理,下截为终条理。若上截少一茎,则下截亦少一茎;上截不少,则下截亦不少,此之谓始终条理。”又问:“‘始条理者智之事,终条理者圣之事。’功夫紧要处,全在‘智’字上。三子所以各极于一偏,缘他合下少却致知工夫,看得道理有偏,故其终之成也亦各至于一偏之极。孔子合下尽得致知工夫,看得道理周遍精切,无所不尽,故其德之成也亦兼该毕备,而无一德一行之或阙。故集注云:‘所以偏者,由其蔽于始,是以阙于终;所以全者,由其知之至,是以行之尽。’‘智譬则巧,圣譬则力。’‘三子则力有余而巧不足’,何以见之?只观其清和之德,行之便到其极,无所勉强,所以谓之圣。使其合下工夫不倚于一偏,安知不如孔子也?”曰:“然。更子细看。”僩。
问:“‘孔子之谓集大成’,此一节在‘知行’两字上面。源头若见得偏了,便彻底是偏;源头若知得周匝,便下来十全而无亏。所谓始终条理者,集注谓‘条理犹言脉络’,莫是犹一条路相似,初间下步时才差,便行得虽力,终久是差否?”曰:“‘始条理’,犹个丝线头相似。孔子是挈得个丝头,故许多条丝都在这里;三子者,则是各拈得一边耳。”问:“孟子又以射譬喻,最亲切。孔子是望得那准的正了,又发得正,又射得到,故能中、能至。三子者是望得个的不正,又发得不正,故虽射得到,只是不中耳。然不知有望得正,发得正,而射不至者否?”曰:“亦有之。如所谓‘遵道而行,半涂而废’者是也。如颜子却是会恁地去,只是天不与之以年,故亦不能到也。”时举。
问:“‘金声玉振’,旧说三子之偏,在其初不曾理会得许多洪纤高下,而遽以玉振之。今又却以‘金声玉振’尽为孔子事,而三子无与,如何?”曰:“孟子此一句,只是专指孔子而言。若就三子身上说,则三子自是失于其始,所以亏于其终。所谓‘圣之清’,只是就清上圣;所谓‘圣之和’,只是就和上圣;‘圣之任’亦然。盖合下便就这上面径行将去,更不回头,不自觉其为偏也。所以偏处,亦只是有些私意,却是一种义理上私意。见得这清、和、任是个好道理,只管主张这一边重了,亦是私意。”谟。
问:“三子之清、和、任,于金声亦得其一,而玉振亦得其一否?”曰:“金声玉振,只是解集大成。声,犹‘声其罪’之‘声’。古人作乐,击一声钟,众音遂作,又击一声钟,众音又齐作,金所以发众音,末则以玉振之,所以收合众音在里面。三子亦有金声玉振,但少尔,不能管摄众音。盖伯夷合下只见得清底,其终成就,亦只成就得清底;伊尹合下只见得任底,其终成就,亦只成就得任底;下惠合下只见得和底,其终成就,亦只成就得和底。”淳。
至之问“金声玉振”。先生因说及乐:“金声初打声高,其后渐低,于众乐之作,必以此声之。玉声先后一般,初打恁地响,到作时也恁地响。但玉声住时,截然便住,于众乐之终,必以此振之。”贺孙。
“金声玉振。”金声有洪杀,始震终细;玉声则始终如一,叩之其声诎然而止。僩。
“金声玉振”一章甚好。然某亦不见作乐时如何,亦只是想象说。儿宽:“金声者,考其条贯之是非;玉振者,断而归一。”节。
或问“始终条理”章。曰:“集义一段便紧要。如这一段未理会,也未害。如今乐之始作,先撞钟,是金声之也;乐终击磬,是玉振之也。始终如此,而中间乃大合乐,六律、五声、八音,一齐莫不备举。孟子以此譬孔子。如‘伯夷圣之清,伊尹圣之任,柳下惠圣之和’,都如乐器有一件相似。是金声底,从头到尾只是金声;是玉声底,从头到尾只是玉声;是丝竹声底,从头到尾只是丝竹之声。”贺孙。
问“始终条理”。曰:“条理,条目件项也。始终条理本是一件事,但是上一截为始,下一截为终;始是知,终是行。”节。
始条理是致知,终条理是力行。如中庸说“博学、审问、慎思、明辨”,与大学“物格、知至”,这是始条理;如“笃行”与“诚意、正心、修身”以下,这是终条理。贺孙。
敬之问:“‘智譬则巧,圣譬则力。’此一章,智却重。”曰:“以缓急论,则智居先;若把轻重论,则圣为重。且如今有一等资质好底人,忠信笃实,却于道理上未甚通晓;又有一样资质浅薄底人,却自会晓得道理,这须是还资质忠厚底人做重始得。”贺孙。
问“圣智”。曰:“智是知得到,圣是行得到。”盖卿。
问“巧力”。曰:“伯夷伊尹柳下惠力已至,但射不巧。孔子则既圣且智,巧力兼全。故孔子箭箭中的,三子者皆中垛也。”大雅。
黄子功问:“‘其至尔力,其中非尔力’,还是三子只有力无智否?”曰:“不是无智。知处偏,故至处亦偏。如孔子则箭箭中红心,三子则每人各中一边。缘他当初见得偏,故至处亦偏。”子功曰:“如此,则三子不可谓之圣。”曰:“不可谓之圣之大成,毕竟那清是圣之清,和是圣之和,虽使圣人清和,亦不过如此。颜子则巧处功夫已至,点点皆可中,但只是力不至耳。使颜子力至,便与孔子一般。”文蔚。
问:“‘集大成’章,以智比圣,智固未可以言圣。然孟子以智譬巧,以圣譬力,力既不及于巧,则是圣必由于智也,明矣。而尹和靖乃曰:‘“始条理者”,犹可以用智;“终条理”,则智不容于其间矣。’则是以圣智浅深而言,与孟子之意似相戾。惟伊川引易‘知至至之,知终终之’,其意若曰,夫子所以能集三子而大成者,由其始焉知之之深也。盖知之至,行之必至。三子之智,始焉知之未尽,故其后行之虽各极其至,终未免各失于一偏。非终条理者未到,以其始条理者已差之矣。不知伊川之意是如此否?”曰:“甚好。金声者,洪纤高下有许多节目;玉振者,其始末如一。儿宽亦引金声、玉振,欲天子自致其知。是时未有孟子之书,此必古曲中有此语。非孟子知德之奥,焉能语此!”去伪。
或问:“‘玉振金声’,伊川以喻始终。或者之意,以此有变有不变。其说孰是?”曰:“二说相关,不可偏废。金声固是喻其始,然始则有变;玉振固是喻其终,至终则无变也。”去伪。
北宫锜问曰章
问:“孟子所答周室班爵禄,与周礼王制不同。”曰:“此也难考,然毕竟周礼底是。盖周礼是个全书,经圣人手作,必不会差。孟子之时,典籍已散亡,想见没理会。何以言之?太公所封,‘东至于海,西至于河,南至于穆陵,北至于无棣’。穆陵今近徐州;无棣,今棣州也。这中间多少阔!岂止百里!孟子说‘太公之封于齐也,地非不足也,而俭于百里’,恐也不然。”又问:“天子六卿,诸侯大国三卿,次国二卿,小国孤卿。一国之土地为卿、大夫、士分了,国君所得殊不多。”曰:“‘君十卿禄’,禄者,犹今之俸禄。盖君所得,得为私用者。至于贡赋宾客,朝觐祭飨,交聘往来,又别有财储为公用,非所谓禄也。如今之太守既有料钱,至于贡赋公用,又自别有钱也。”僩。
问:“百亩之田,可食九人,其次八人、七人,又其次六人、五人。此等差别,是地有肥瘠耶,抑粪灌之不同耶?”曰:“皆人力之不同耳,然亦大约如此。缘有此五等之禄,故百亩所食有此五等。”问:“府、史、胥、徒,不知皆民为之,抑别募游手为之?”曰:“不可晓。想只是民为之。然府、史、胥、徒,各自有禄以代耕,则又似别募游手矣。以周礼考之,人数极多,亦安得许多闲禄给之?某尝疑周礼一书,亦是起草,未曾得行。盖左氏所纪,当时官号职位甚详,而未尝及于府、史、胥、徒,则疑其方出于周公草定之本,而未经施行也。使其有之,人数极多,何不略见于他书?如至没要紧职事,亦设人甚多,不知何故。但尝观自汉以来,及前代题名碑所带人从胥吏亦甚多,又不知如何。皆不可晓。”僩。
孟子论三代制度,多与周礼不合。盖孟子后出,不及见王制之详,只是大纲约度而说。广。
万章曰敢问交际章
“殷受夏,周受殷,所不辞也。”言受天下所不辞,则舜受天下不为泰。“于今为烈”,是暴烈之“烈”,如“宣王承厉王之烈”。人杰。
“为之兆也。”兆,是事之端,犹缝罅也。僩。
问:“孔子‘于季桓子,见行可之仕’。孔子仕于定公,而言桓子,何也?”曰:“当时桓子执国柄,定公亦自做主不起。孔子之相,皆由桓子。受女乐,孔子便行矣。”如陈常弑齐君,孔子沐浴而告鲁公,又告桓子,事势可见。问:“堕三都,季氏何以不怨?”曰:“季氏是时自不柰陪臣何,故假孔子之力以去之。及既堕三都,而三桓之势遂衰。所以桓子甚悔,临死谓康子曰:‘使仲尼之去,而鲁不终治者,由我故也。’正如五代罗绍威,不柰魏博牙军何,假朱温之势以除之。既除牙军,而魏博之势大弱,绍威大悔,正此类也。孔子是时也失了这机会,不曾做得成。”僩。
子升问孔子仕季氏之义。曰:“此亦自可疑,有难说处。”因言:“三家后来亦被陪臣挠,也要得夫子来整顿,孔子却因其机而为之。如堕邑之事,若渐渐埽除得去,其势亦自削弱,可复正也。孟氏不肯堕成,遂不能成功。”因说:“如今且据史传所载,亦多可疑处。如鲁国司徒、司马、司空之官,乃是三家世为之,不知圣人如何得做司寇。”又问:“群弟子皆仕家臣,圣人亦不甚责之。”曰:“当时列国诸臣,皆世其官,无插手处,故诸子不择地而为之耳。”木之。
仕非为贫章
说“位卑而言高,罪也”,曰:“此只是说为贫而仕。圣贤在当时,只要在下位,不当言责之地,亦是圣贤打乖处。若是合言处,便须当说,非是教人都不得言。若‘立乎人之本朝而道不行’,则耻矣!故‘辞尊居卑,辞富居贫’。”□。
“‘位卑而言高,罪也。’以君臣之分言之,固是如此。然时可以言而言,亦岂得谓之出位?”曰:“前世固有草茅韦布之士献言者,然皆有所因,皆有次第,未有无故忽然犯分而言者。纵言之,亦不见听,徒取辱耳!若是明君,自无壅蔽之患,有言亦见听。不然,岂可不循分而徒取失言之辱哉!如史记说商鞅范雎之事,彼虽小人,然言皆有序,不肯妄发。商鞅初说孝公以帝道,次以王道,而后及伯道。彼非能为帝王之事也,特借是为渐进之媒,而后吐露其胸中之所欲言。先说得孝公动了,然后方深说。范雎欲夺穣侯之位以擅权,未敢便深说穣侯之恶,先言外事以探其君,曰:‘穣侯越韩魏而取齐之刚寿,非计也。’昭王信之,然后渐渐深说。彼小人之言,尚有次序如此,君子之言,岂可妄发也!某尝说,贾谊固有才,文章亦雄伟,只是言语急迫,失进言之序,看有甚事,都一齐说了,宜绛灌之徒不说,而文帝谦让未遑也。且如一间破屋,教自家修,须有先后缓急之序;不成一齐拆下,杂然并修。看他会做事底人便别,如韩信邓禹诸葛孔明辈,无不有一定之规模,渐渐做将去,所以所为皆卓然有成。这样人方是有定力,会做事。如贾谊胸次终是闹,着事不得,有些子在心中,尽要迸出来。只管跳踯爆趠不已,如乘生驹相似,制御他未下。所以言语无序,而不能有所为也。易曰:‘艮其辅,言有序,悔亡。’圣人之意可见矣。”僩。
万章问士不讬诸侯章
至之问:“孟子所以出处去就辞受,都从‘礼门也,义路也,惟君子能由是路,出入是门也’做出。”曰:“固是不出此二者。然所谓义,所谓礼,里面煞有节目。至录云:“其中毫厘必辨。”如‘往役,义也;往见,不义也’,‘周之则受,赐之则不受’之类,便都是义之节目。如云‘廪人继粟,庖人继肉,不以君命将之’之类,都是礼之节目,此便是礼。‘以君命将之,使己仆仆尔亟拜也’,便不是礼。又如‘于齐,王馈兼金一百而不受;于宋,馈五十镒而受;于薛,馈七十镒而受’,这个都有个则,都有义。君子于细微曲折,一一都要合义,所以易中说:‘精义入神,以致用也。’义至于精,则应事接物之间,无一非义。不问小事大事,千变万化,改头换面出来,自家应副他,如利刀快剑相似,迎刃而解,件件剖作两片去。孟子平日受用,便是得这个气力。今观其所言所行,无不是这个物事。初见梁惠王,劈初头便劈作两边去。”贺孙。至录云:“孟子是义精,所以不放过。义是一柄利刀,凡事到面前,便割成两片,所以精之。集义者,盖毫厘微细各有义。‘精义入神以致用也’。所以要‘精义入神’者,盖欲‘以致用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