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晚清时期，中国出现了大量的秘密社会，其名目之多，人数之众，地区蔓延之广，是世界罕见的。为什么晚清时期的中国会出现大量的秘密社会？它的性质和社会功能如何？它在近代中国历史上起了什么作用？它的演变情况和特点怎样？本文拟作概要的论述。
（一）
晚清时期中国秘密社会的名称，据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的文献记载，就有２１５种，如果加上地方志和其它文献的记载，约在三百种以上。
中国秘密社会的名目虽多，但如果按它们的类型来分析，基本上可分为两大系统，即以白莲教为主体的教门系统，和以天地会、哥老会为主体的会党系统。这两个系统的秘密社会，在组织形态、思想信仰、基本成员和分布地区等方面，都存在着重大的差别。教门采取传教方式吸收徒众，入教后，俱要吃斋颂经，定期集会；会党则采取开山立堂、结盟拜会的方式招募徒众。教门的宗教色彩很浓，崇奉“无生老母”，信仰劫变观念，以抗议现实的苦难，幻想未来的幸福；会党的宗教色彩淡薄，崇尚义气，注重现实利益。教门的徒众主要来自农民；会党成员大多是破产的劳动者游民。教门主要分布于中国北方，华北地区黄河流域特别盛行；会党主要活跃于中国南方和长江沿线。
秘密教门在中国有很长的历史。但秘密会党如天地会哥老会这类团体却是在清代中期即乾隆年间才出现，大量蔓延则在晚清时期。这里就产生一个问题，按照中国学术界的传统看法，天地会哥老会是明朝遗民的“反清复明”组织，为什么它们到清中叶时才出现，到晚清时才大量蔓延？它们究竟是清代满汉民族矛盾的产物？还是社会矛盾的产物？
根据我们的考察，天地会哥老会这类秘密社会，并不是满汉民族矛盾的产物。首先，我们检查了清代的档案资料。目前中国第一档案馆还保存着２１５种秘密社会的资料。如果将它们按出现的时间来划分，可以发现，其中在乾隆二十年（１７５５）以前出现的有１６种，其余１９９种是在1755年以后出现的。如果再将乾隆二十年以前出现的１６种秘密社会细加分析，我们又发现，其中并没有天地会哥老会名目。这就表明，天地会哥老会的出现，与清初的满汉矛盾没有必然的联系。其次考察清朝历史，我们发现，满汉民族矛盾，到了康熙年间（１６６２—1722年）已经缓和，明遗臣多已放弃了反清立场，即使象王夫之、顾炎武等人，也隐居山林，趋于消沉，他们都没有也不可能到下层群众中去组织秘密团体，进行“反清复明”的活动。
那末，为什么天地会哥老会到清中叶以后才大量出现呢？其主要社会根源是：第一，清代人口的爆炸性增长；第二，土地兼并继续加剧；第三，晚清时期中国社会的半殖民地化，传统社会结构被破坏，造成了庞大的破产劳动者队伍。
据学者们研究，中国人口从清初的６０００万，到清中期乾隆末年（１７９５年）已达三亿，到晚清时道光二十年（１84０）已达四亿多，几乎增长了七倍。而在这一时期内，中国耕地面积只增长了百分之三十。造成了人多地少的严重矛盾。在清代人口急增的过程中，地主阶级的人口也在增长，从清初的２５０万，到道光二十年增至２０００万。在相对稳定的政局下，他们兼并土地的欲望也更大，兼并之风恶性膨胀，更加剧了人多地少的矛盾。这样，到清中叶，人口密集的地区失业群就向地广人稀的地区迁移，如南方闽粤一带的人群向南洋、台湾、广西，四川等地迁移，山东等省的人群向东北地区迁移、这些破产流动的人群，出于生活互助的需要，就组织团体，于是天地会哥老会这类秘密社会就应运而生。到了晚清时期，中国变成了半殖民地半封建社会，传统的自然经济遭到严重破坏，长期的战争和连续不断的自然灾害，造成了更大量的破产劳动者失业人群，他们找不到正常的谋生之路，就大批投奔秘密社会。于是秘密社会就飞速蔓延中国各地。
由此可见，清代秘密社会的大量出现，不是由于满汉民族矛盾，而是由于严重的社会矛盾。天地会哥老会这类秘密社会，不是明遗民“反清复明”的组织，而是破产劳动者的互助团体。
（二）
既然清代的秘密社会是适应破产劳动者生活互助的需要而产生的，那末，它是怎样来维护会众利益的呢？它的社会功能如何？
根据秘密社会从事的大量活动，我们可以将它的主要社会功能概括为：对内谋求其成员的生活自保，协调各成员间的关系和行动步伐；对外进行非法的掠夺活动和反抗强暴的斗争。
由于中国秘密社会的成员，主要来自失去衣食之途的下层群众，因此它对内的首要职能是解决会众的吃饭问题。其方式通常是实行十百为群的集住共食制，如太平天国时期广西天地会的“米饭主”制度。他们开堂设馆，招待会众的饭食。辛亥革命时期河南的“在国会”和青帮。也照管会众的饭食。所以民间流行着“要想吃饱饭，赶快去在园”；“在帮的都是一家人，不在帮的没有你的馍吃”等歌谣。
但是，由于秘密社会是脱离生产活动的寄生性组织，因此它解决会众的衣食之途，就不得不靠对外进行经济掠夺和走私贩运等非法活动来获得财源。广西的“米饭主”规定，会众抢夺的财物，要一律交公。这种经济掠夺，最大量是从事各类土匪活动。最普遍的是三五为群，数十成帮，进行偷盗抢掠。规模较大的是千百成群，结拜之后，选择湖泊、山寨为根据地，然后大队外出掠夺，太平天国起义前夕广西的“党匪”和“股匪”就是如此，在以上大帮土匪联合的基础上，有时就发展为以军事编制的土匪军队，进行常规的掠夺活动，然后坐地分脏，淮北的捻军和白朗部队都如此。由于他们常常劫富济贫，伸张正义，所以吸引了大量贫苦农民群众。
走私贩运，主要是贩运私盐和贩卖鸦片毒品，晚清时期中国各条私盐路线和运销地区，都有秘密社会在活动。鸦片毒品的走私活动，秘密社会也是最活跃的力量，特别是秘密社会进入近代的城市以后，这种活动更为猖獗，从此，它们就演化为黑社会组织，其头目不仅包卖毒品、包赌包娼，过着荒淫的生活，而且与帝国主义军阀势力相勾结，充当反革命的鹰犬。上海的黄金荣、杜月笙、武汉的刘贵堂、杨庆山等都是这种角色。
综观秘密社会的社会功能，我们不难发现，其对内要求互助与对外实行掠夺的职能，在道德标准上是互相矛盾的，这与它在政治上的两面性一样，深刻地反映出游民阶层的特性。
（三）
自1840年的鸦片战争之后，中国就逐步变为一个半殖民地半封建社会。中国革命的主要任务是推翻帝国主义和封建势力在中国的统治。在近代中国反帝反封建的民主革命过程中，农民始终是革命的主力。秘密社会在联系发动农民进行反抗斗争方面，起着很重要的作用。但秘密社会本身又是落后团体。因此，我们考察晚清秘密社会的历史作用时，既要看到它的积极作用，又应重视它的消极作用。
在近代中国反帝反封建的民主革命过程中，秘密社会的积极作用，主要有以下几个方面：（１）从鸦片战争太平天国起义到辛亥革命。在历次斗争中秘密社会都充当着一支有生力量。（２）鼓励和组织广大农民群众起来斗争。秘密社会所以能起这样的作用，一方面是由于他们本身大多刚从农村中游离出来，与广大农民还保有密切联系，与农民还有共同的利益和要求；另一方面是由于他们失去了土地和家族传统等束缚，比农民有更多参加运动的自由。他们奔走江湖，周游四方，很自然地充当着农民群众的联络人，谣言的传布者和斗争的组织者。同时，又由于他们从事过各种匪盗活动，积累了多方面的斗争经验，这就成为组织农民进行公开暴动的垫脚石。（３）在群众性的反抗运动中，秘密社会的成员，敢于挺而走险，他们“骁捷善斗，凶悍异常”，常常起冲锋陷阵作用。（４）在每次大规模农民起义之后，秘密社会常常起掩蔽和延续农民起义力量的作用。这在太平天国起义和义和团运动失败之后，表现得十分明显。
秘密社会的消极作用，主要表现为盲目的破坏主义，严重的分散和缺乏明确的政治目标，易被反动统治者收买利用。
（四）
清代的秘密社会，经历了复杂的演变过程，它的发展变化，既反映了社会变化的特点，也反映了它自身演化的规律，按照天地会、哥老会这一系统秘密社会的演变过程，我们可以将它分作五个阶段。
第一阶段，从乾隆二十六年至乾隆末年（１７６１—１７９５），是天地会的初创时期。乾隆二十六年（１７６１）天地会在福建漳州地区成立以后，很快就传布到闽、粤、台湾等地。天地会传入台湾以后，至乾隆五十一年（1786）就爆发了林爽文领导的天地会大起义，这是天地会斗争的第一个高峰。林爽文起义之后，清政府认识到天地会的“危害”，就在《大清律》中明文规定禁止结拜天地会，这就给以后天地会的活动带来很大的困难。
第二阶段，从嘉庆元年至道光二十年（17９６—1840），是天地会广泛传播时期。这时，中国封建社会已进入完全衰败阶段，社会矛盾十分尖锐，秘密社会在民间迅速传布发展，这一阶段天地会活动的主要特点是；（１）广泛传播到两广、两湖、浙赣、云贵以及南洋等地。（２）由于清政府严厉镇压，“天地会名目犯禁”，于是天地会就改变名称进行活动，这时出现了三点会、三合会、仁义会、串子会等数十种名目，实际都是天地会的变名。（３）发动了数百次举事，但规模多不大。
第三阶段，从道光二十年至同治末年（1840—1874），是秘密社会起义高潮时期。这一时期秘密社会的发展有以下三个特点：（１）它的势力已蔓延到南方各省，山堂林立，无处不有。（２）它的活动主要围绕着太平天国起义而起伏变化，对太平天国起义作了有力的支援。（３）会党和教门之间发生大规模的融合渗透，在两湖地区出现了许多教门具备会党特点和会党带有教门色彩的组织。
第四阶段，从光绪元年至光绪二十年（1874一１８９４），是哥老会势力在长江流域崛起时期。这时的中国社会半殖民化的程度日益加深。外国资本主义侵略势力已从沿海深入到内地，长江流域的旧式交通运输业、手工业和农村经济均遭严重破坏，造成大批失业的运输工人、手工工人和破产农民，同时湘、淮、绿营等军队的大批裁撤，散兵游勇流散各地，他们大多流入秘密社会。这一阶段秘密社会发展的主要特点是：（１）以散兵游勇、江湖流民为骨干的哥老会，迅速发展成南方势力最大的一种组织。（２）哥老会活动的中心已由农村转向城市和长江各交通码头。（３）哥老会头目大多由散兵游勇充当。（４）这一时期秘密社会的反抗斗争，主要进行反抗外国教会侵略势力。各地反教会侵略斗争此起彼伏，最后汇成了义和团运动。
第五阶段，从光绪二十年中日甲午战争至宣统末年辛亥革命（18９４一１９１１），是秘密社会与资产阶级各派势力发生关系的时期，也是秘密社会运动的转折时期。这一阶段秘密社会得到更大规模的发展，资产阶级各派势力都想利用它，以达到自己的政治目的。比较深入联系和发动秘密社会的是资产阶级革命派。１９１１年武昌起义爆发，各地会党纷起响应，迅速推翻了清王朝，建立起民国政权。会党在辛亥革命中起了重大的作用。但由于资产阶级革命党人不能有效地团结和改造会党，民国建立后很快抛弃工农群众和会党，从此，秘密社会与资产阶级革命党人的关系就走向破裂。真正改造秘密社会，解决这个严重的社会问题，就落到中国无产阶级及其政党的肩上。
本文系1986年９月在第三十届欧洲汉学家会议上宣读的论文。
(资料来源：《清史研究通讯》198801)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