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清时期的秘密教门(也称“民间宗教”或“秘密宗教”)，是带有浓厚宗教色彩的民间秘密结社。明中叶罗梦鸿倡立罗教后，在民间很快拥有大量信徒，罗梦鸿也从一名穷苦的退伍运粮军人，通过传徒，“广远来馈赠颇多，因以而致富。”[1]一些贫穷而又具叛逆思想的人，便纷纷效法，创立教门，先后又出现了黄天教弘阳教西大乘东大乘(闻香教)等，到明末，秘密教门已经多达七十余种，至清末更发展到百余种(其中有很多属于一教多名)。清末民初，秘密教门被统治阶级所利用，逐渐蜕变为会道门。明清秘密教门既然是一种带有浓厚宗教色彩的民间秘密结社，自然会在创教和流传过程中逐渐形成一套信仰体系和基本教义，其内容可以概括为对“无生老母”的崇拜和“天盘三副”或“龙华三会”信仰。
一 无生老母崇拜的形成和发展
明中叶“无生老母”信仰的出现，和“天盘三副”说的形成标志着中国秘密教门有了完整和系统的信仰体系和基本教义。无生老母崇拜出现后，很快与以往异端教派的“弥勒救世说”和“末劫说”相融合而形“天盘三副”说或“龙华三会”说。民国年间又发展为会道门的“三期末劫”说。
有关无生老母崇拜如何产生，学术界尚存在一些分歧意见。喻松青认为：“‘真空家乡，无生老母’最早见于《苦功悟道卷》和《巍巍不动泰上深根结果卷》，它们说：‘单念四字，阿弥陀佛，念得慢了，又怕彼国天上，无生父母不得听闻’‘这里死，那里生，那里死，这里生，叫做流浪家乡。生死受苦无尽，既得高登本分家乡，永无生死。’这就是有关‘真空家乡，无生老母’信仰的最早文字记述。”[2]马西沙、韩秉方则不同意这种看法，提出：“我们认为，这种论断欠妥，失之准确。诚然，五部六册为‘无生老母’的面世作了重要的铺垫，且提供了不少定向性的暗示。但翻遍五部宝卷，却根本找不到‘无生老母’四字。”又说：“‘无生老母信仰’，确实是在五部六册中作了充分的思想酝酿，乃至呼之欲出。但是，躁动子母腹的胎儿，终究不是落草啼哭的婴儿。”[3]
其实，无生老母崇拜的形成，有一个逐步发展、演变的过程。
早在罗梦鸿开始“悟道”以前，民间就流行着崇拜“无生父母”的信仰。罗梦鸿在讲述他自己“悟道”经过的《寻师访道第三参》中写道：“忽一日，有信来，朋友相见。说与我，孙甫宅，有一名师。连忙去，拜师傅，不离左右。告师傅，说与我，怎麼修行。”可是，这位师傅并不肯告诉他如何修行授过他苦苦哀求，师傅终于“发慈悲，转大法轮”，“说与我，弥陀佛，无生父母。”并且告诉他“举念着，四字佛，便得超生。”[4]据此可知，在明宪宗成化六年(1 470)罗梦鸿退伍以前，民间就早已流行着对无生父母的崇拜，而且认为无生父母就是“阿弥陀佛”。罗梦鸿按照那位师傅教给他的方法进行修炼，“念弥陀，无昼夜，八年光景。朝不眠，夜不睡，猛进功程。使尽力，叫一声，无生父母。恐怕我，弥陀佛，不得听闻。”经过八年无昼夜地念诵阿弥陀佛，却仍然“心中烦恼，不得明白。”于是便拜别师傅，外出再访名师。在外出期间，一次遇到邻居家老母亡故，众僧宣念《金刚科仪》。罗梦鸿在听到“要入信受，拈来自检看”时受到启发，便从对宇宙起源问题的思考开始，创造出自己的一套说教，否定民间流传的有关“无生父母”是阿弥陀佛的说法。罗梦鸿在《正信除疑无修正自在宝卷》的《本无婴儿见娘品第十六》中说：“愚痴之人说本性是婴儿，说阿弥陀佛是无生父母。阿弥陀佛小名号曰‘无诤念王’，父亲是转轮王，阿弥陀佛是男人，不是女人，他几时生下你来?阿弥陀佛生本性，本性生谁?爷爷生父亲，父亲生儿子，儿子生孙子。大道门中，本无此事。”[5]在否定当时民间所流传的无生父母是阿弥陀佛的说法之后，罗梦鸿又开始创造自己的神祗他杂糅儒释道三家经典中的某些内容，并加以改造，创造自己的教义。他首先利用老子和道教有关宇宙形成的说法，和佛教有关虚无的观念，创造出“无极圣组”这个人格化的神。老子认为，“道”乃是“万物之宗”，也就是万物的本体和本源，道既是宇宙万物的本体，又是它的本原，即宇宙本身便是由道所产生的。道“先天地生”，是“万物主母”。道产生宇宙万物的过程是：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所谓“一”，不是我们通常所说的数字一，而是指宇宙万物在生成之前所处的一种混沌状态。由一生二，是指由混沌状态产生了阴阳两个方面。再由阴阳交合而产生三即“冲气”，然后便产生了宇宙万物。老子认为道是无形的，视之不见，听之不闻，搏之不得，是超感觉存在的。不过，道却是真实存在的。老子认为，道乃是“有”与“无”的统一，无与有乃是“同出而异名”。又提出“天下万物生于有，有生于无”的命题。意思是：因为万物都是可以命名的，而给万物命名的“道”，却是不可以命名的，“无名”的“道”乃是宇宙之始，它产生了天地万物这些“有名“的东西。所以说是无名产生有名，“有生于无”。总之，在老子看来，宇宙万物都是由“道”也就是“无’所创造出来的。道教产生后，继承了老子的这些说法，作为自己的教义。罗梦鸿便利用和改造了老子和道教的宇宙缘起说，他把道教关于世界万物的创造者“道”，改换成“虚空”。他在《苦功悟道卷》中提出：“未曾有天地，先有不动虚空。”此虚空“无边无际，不动不摇，是诸佛法身。”他又进一步把“虚空”变成人格化的神“太虚空”，说“太虚空，无名号，神通广大；太虚空，生男女，能治乾坤。”又说：“谁知道，太虚空，好个能人；化菩萨，广无边，虚空能变。”他又因道教称“道”为“无极大道”，故又在《正信除疑无修证自在宝卷》中，提出“无极圣祖”这位人格化神，把他作为宇宙万物和人类的始祖。可是，当初他否定“愚痴之人”有关阿弥陀佛是无生父母时的主要理由，便是阿弥陀佛是男性，不是女人，不能生育。而如今罗梦鸿创造出来的“无极圣祖”同样也是男性，不能生育。为了解决这个矛盾，他又提出“母即是祖，祖即是母”的说法。他在《巍巍泰山深根结果宝卷》的妖一字流出万物的母品》中，说万物名号都是由‘母’这一字流出的，因此“母即是祖，祖即是母。”这样，“无极圣祖”，也就是“无极圣母’了。所以，在罗梦鸿眼里，无生父母也就是万物的本源“虚空”，他在《五部六册》[8]里，有时也用佛教禅宗的用语“本来面目”加以代替。罗梦鸿有关宇宙形成的说法，也融入了儒家的思想。特别是他所处的时代，正是宋明理学兴盛的明代正德年间，他便直接从周敦颐的《太极图说》中汲取营养。周敦颐在《太极图说》中写道广无极而太极，太极动而生阳，动极而静，静而生阴，静极复动。一动一静，互为其根，分阴分阳，两仪立焉。阳变阴合，而生水火木金土，无极顺布，四时行焉。五行一阴阳也，阴阳一太极也。太极本无极也。五行之生也，各一其性，无极之真，二五之精，妙而合宁凝。乾道成男，坤道成女，二气交感，化生万物，万物生生变化无穷也。”罗梦鸿在《巍巍不动泰山深根结果宝卷》的《未曾初分无极太极鸡子在先品》中也说：“无极是太极，太极是无极，无极是鸡子，鸡于是太极。无极、鸡子都是假名，假名叫做无极、太极、鸡子。即是无边太虚空。天地日月，森罗万物，五谷刚苗，春秋四季，一切万物，三教牛马，天堂地狱，一切文字，都是无极，虚空变化。”在明清时期，儒家思想不仅是统治思想，而且是步入仕途的工具，因此，所有学童的启蒙读物，皆要贯穿儒家思想。如《干字文》、《幼学琼林》等读物，皆宣扬儒家有关宇宙形成的观念。如“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气之清轻，上升者为天，气之重浊，下沉者为地”等。同时，中国古代有关盘古开天辟地，三皇五帝、女娲、伏羲的传说，人们也都耳熟能详。这些也都为“无尘老母”的创造，提供了素材。
到了罗梦鸿弟子时代，“无生父母”又被进一步具体化。在罗梦鸿弟子大宁和尚所著《明宗孝义达本宝卷》的《无相思重品第十》里，把无生父母作为天下的主宰：“阿难问佛云：‘何是无生父母?世尊答曰：‘无生者，乃诸佛之本源也，万物之根基也，人人之家乡也，乃无极之法体业，谓天下之主宰也。”[7]罗教第四代传人孙真空所著的《销释真空扫心宝卷》中，更创造出无生父母的完整故事。他把无生父母说成是宇宙万物的创造者和人类的始祖。“只从老古佛安下乾坤，立就世界，观看东士并无一人住世。因此才将自己本家儿女发到下界住世。”临别时，无生父母眼含痛泪嘱咐儿女们：“你到东土莫要贪尘恋世，迷了真性，不得还乡。”儿女们听说，满眼流泪，双膝跪下，苦苦哀告，向父母讨个“归家妙偈”。无生父母对儿女们说：“你们若是思想双亲，一心回家，只要你昼夜殷勤，少贪尘睡，举念南无阿弥陀佛，自然就得道了，刹那就到家乡。”众儿女降于东土，化作众生后，因为“只贪红尘，男女配合，华花世界，饮酒食肉，贪欢作乐，各赌刚强，认定聪明，夸会夸能，专习琴棋书画，再不思本来家乡，也不肯思想无生的父母。”[8]于是无法再回到无生父母身边。在《销释真空扫心宝卷》的下册，无生父母开始被说成是“老母”。孙真空在此编造出一个神话故事，把自己说成“无生老母”下凡到尘世的失乡儿女，“老母”为了寻找他而化作贫婆下凡到人间。“我在灵善坐不住，才做乞儿把你寻。”“我今叫化只为你，大地众生怎知音。若问老拙名和姓，我是灵山老母亲。有人见我贫婆面，就是龙华三会人。”这时，“无生老母”已经被描绘成一位慈祥的母亲形象。在罗梦鸿弟子明空所撰《销释印空实际宝卷》中，也提到临凡众生在尘世“虚度了这时光，何日得还乡?尘世里贪快乐，争名利，逞高强。家中盼望。无生母。家中盼望。”[9]
罗梦鸿及其弟子们在创造无生老母的过程中，把宇宙万物包括人类本身，都说成是由无生老母所创造出来的，无生老母既是宇宙和人类的创造者，又是它们的主宰。这种说法实际上是对道家宇宙形成说的篡改，它同老子的本来思想相悖离的。老子提出道乃万物之本原，是为了否定殷周时期把上帝与神作为宇宙万物的创造者与主宰的说法。老子用“道”取代了上帝和神的宇宙创造者和主宰的地位。同时，老子还主张圣人应该以“道”来治理天下，而不应该依靠鬼神，从而在政治上排除了上帝和鬼神的统治地位。而罗教却要用一个人为创造出来的“无生老母”这个至高无上的神，作为宇宙的创造者和人类的主宰。这当然是同老子的思想相悖离的。
到了黄天教出现后，有关无生老母崇拜的内容，被编造得更为丰富。
李宾创立黄天教是在罗教之后几十年，因此，在教义方面深受罗教影响，并对罗教教义中有关无生老母崇拜的内容又有所发展，明确提到“无生老母”的名号。在《普明如来无为了义宝卷》的《宝月如来分第十》中，造经者劝人入黄天道，以期死后灵魂得以返本还源，见无生老母。“人活一世，不知生从何来，死归何往，拱高嫉妒，贪爱五欲邪淫，不知尘轮(沉沦)苦报，一世光阴，刹那之间丧尽。一点真灵首无所归，生老病死，阳尽阴灭，受地狱之苦。四生六道。若失人身，怎躲轮回业网。各劝贤人，趁有身有相，借假修真，得无上之道返本还源，同见无生圣母。”“忽一时，有仙童，亲来引见。幢幡盖，仙乐响，喜笑盈盈。朝圆洞，见无生，亲身下拜，子母们，团圆会，永不投东。”“三元了义，一卷真经，万法都不生，吾今说破，个个参因，休贪尘世，跟我回宫，身入圆顿，同见无生。”在《无垢如来分第十一》中，又描述了失乡儿女见到无生老母的情景：“提起来，腮边泪，吊撞三关，开通一窍，见了我得（的）无生老母，哭在娘怀裹抱。子母们，哭哮啕，从灵山失散了。因为我贪心不舍，串轮回，无归落，今遇着老母家书，才得了无价宝。老母你是听着，普度众生出波涛。老母你听着，无上真经最为高。”在《离垢如来分第十二》又写道：“说离垢如来，自从灵山失散，在于阎浮世界，东土苦海娑婆，贪恋尘世之苦，妄上生，妄无足无厌，不守一性之真，身外贪求，染污自己灵光。”
二 关于“天盘三副”或“龙华三会”的信仰
明清秘密教门有关“天盘三副”或“龙华三会”信仰，是在中国古代异端教派关于“弥勒救世”和“末劫说”的基础上，再融入对“无生老母”的崇拜而形成的。最初仅提“三教应劫”的说法，后来才发展为“天盘三副”说。
在黄天教经卷《普明无为了义·如来第三十分》，最早提出了“三教应劫”的思想，不过经文中仍然使用“无极圣祖”的概念，这反映出黄天救曾受到罗教的影响。经文中说：“三世古佛立于三教法门，三世同体，万类一真，九转一性，乃为三周说法人间，譬喻过现未来，三极同生，无极圣祖安天治世。”
在《普明无为了义如·来第三十六分》，更进一步提出：“无极圣祖，一佛分于三教，三教者乃为三佛之体。过去燃灯混元初祖，安天治世，立下三元甲子，乃是三叶金莲，四字为号，五千四十八卷为一大藏真经，五百四十日为做一年，一百八十曰为做一甲，六个月分做一年。昼夜按着六时，每一时辰八刻，一昼一夜共合四十八刻。”这时，“人人长寿，无我无人，灵光各照，草衣遮体，身住巢穴，人吃动融之食。头上有角，身上生毛，兽面人心，一无邪染，与佛同明，不分异相，一无文字，个个长生。”在普明看来，这时生活虽艰苦，但这时的人，可以达到“人人长寿”，而且是“兽面人心，一无邪染，与佛同明，不分异相”，是个理想的境界。而现在的世界，则处于“有明有暗，有圆有缺”的时代。这时，“人有生死，天有形相，庄严为色，人有形体，五欲邪淫染尘，末世不得长生。人活百岁，七十者稀。”这时，十二个月为做一年，三十日为一个月，昼夜十二时辰，共合九十六刻。”总之，现实世界是处于苦难之中的。因此要“从(重)换山河，另立星辰，安天治地，倒海移山。”人类如果能够“都依普贤全真道”，便可“大男小女赴仙乡。”“同登彼岸”。那时，“一十八劫已满，改形换体，是八个月为做一年，十八时辰乃为昼夜，一年正合九甲，四十五日为做一月，昼夜一百四十四刻，循环周转，总计八百一十日为一年。人人老少，十八岁脱胎换体，都是丈八金身。天地无圆无缺，人无老少，亦无女相，无生亦无死，无短本无长，才是长生大道，寿活八万一千，天数己尽，又立乾坤世界，另换一十八岁童颜。”造经者于是明确提出了“天盘三副”说，即把宇宙从形成到现在，分力过去、现在与未来三个劫期，分别由三佛度化九十六亿“人缘”：“九十六亿人缘。过去佛度了二亿，”此是道尼；现在佛度了二亿，乃是僧尼释子；后留九十二亿，”将由“皇极古佛”转化来的“在家菩萨”即普贤最后度回天宮。这个说法，后来被改为由弥勒佛把剩下的“九二缘人”全部度回天宮。
在黄天教传人普静撰写的经卷《普静如来钥匙宝卷》中，造经者开始提到弥勒佛，这同黄天教创始人普明的思想已经有很大的不同，在普明的思想里，尚没有弥勒救世信仰。普静写道：“钥匙佛，开宝卷，善男女，细细详参。弥勒佛，拨开得乾坤转。”[10]造经者模仿罗梦鸿有关宇宙形成的说法，描绘了宇宙的起源。在《钥匙佛如来开入根分第二十三》写道：“混沌初分，无天无地，无我无人。自无始以来，原始天尊立世，即是无极之母，无极转化，威音以前，空性以后，混沌初分，赤白两气。无日月三光。女娲、伏羲治世，三皇五帝呈神农，掌立五谷，天地万物有生。立人根者，女娲、伏羲也。”这些说法带有明显的儒、道两家思想。不过，他仍然强调“无生老母”乃宇宙创始者。“不是无极能变化，无生老母生老君。东西南北分明暗，安立日月定乾坤。”[11]进一步完善了“天盘三副”说，并且把普明所说的未来佛普明本人，改为弥勒佛：“过去九劫是燃灯，一十八劫释迦尊。未来九九八十一，八十一劫立三空。”“三世佛，轮流转，掌立乾坤。无极化，燃灯佛，九劫立世。三叶莲，四字经，仗二金身。太极化，释迦佛，一十八劫立世，五叶莲，六字经，仗六金身。皇极化，弥勒佛，八十一劫，九叶莲，十字经，仗八金身。”“燃灯佛，掌教是，青阳宝会。释迦佛，掌红阳，发现乾坤。弥勒佛，掌白阳，安天立地。”[12]“九宮八卦团团转，三极周转立人伦。无极立下青阳会，化显掌教是燃灯；太极立下红阳会，转化释迦是教尊；皇极立下白阳会，八十一转弥勒尊。三佛轮流有改变，一劫本是立百春。九劫燃灯他过去，一十八劫现在行。未来九九八十一，一百八十定三空。燃灯本是无相劫，庄严劫是释迦尊。弥勒又安星宿劫，南北转丹推二轮。”[13]造经者在《钥匙佛如来开先天分第五》，又对“先天”“无生老母”作了诠释：“先天者，乃为无极心也。无始以来，无生有，能生万物，说是先天，即是无生之母。”从这里可以知道，秘密教门所谓“无生老母”，乃是来源于道家的“无能生有”的思想。道家主张“有”生于“无”，“无”也就是“道”，乃是宇宙万物之源。在黄天教的另一部经卷《太阳开天立极亿化诸佛归一宝卷》中，造经者继承黄天教的传统，按照道家思想解释“无生”。在《太阳化无生无相归一品第一》中写道：“混沌之中古无生，无中生有妙亨通。无生本是混元气，开分独显太阳尊。”道家认为，“无名”的“道”，生出了“有名”的世界万物，故提出“有始于无”这一命题。又认为，“混元”乃是宇宙生成的第二个时期，这时，阴阳初判，天地生成。《太阳开天立极亿化诸佛归一宝卷》，便是按照道家上述思想，来解释“无生”这一概念的。在造经者看来，“无生”乃是“无中生有”之意。“无生本是混元气”，表明阴阳初判，天地生成，皆来源于“无生”，而产生于混元时期。又说：“想当初，混沌了，不分天地。阳共阴，成一性，名唤无生。”这样，便用道家思想解释了“无生”。明万历四十四年刊印的《古佛当来下生弥勒出西宝卷》，属于黄天教支派圆顿教经卷。该宝卷也强调弥勒救世信仰，并具有强烈的反对现世的叛逆思想。为了否定现世而赞扬未来，造经人编造了一个神话故事，把尘世间一切灾难的根源，皆归之于现在治世的释迦佛。故事称燃灯古佛、弥勒世尊与释迦佛乃一母所生的亲兄弟。“盖闻燃灯古佛、弥勒世尊、释迦一母所生三世古佛。初始以来为亲兄弟，同修大道。”三人轮流掌教。在燃灯古佛掌教已满后，三佛商议谁当立世，普度众生。恐言语无凭，各立誓愿，“同入金杖，禅定三日出定观看金杖开花，先开者先去治世。”但是，释迦佛未到一日，便“开眼私看”，见弥勒佛的金龙杖上，开有一朵龙华，万道金光，便“暗去移换在自己金锡之上。”由于释迦金龙杖上的花先开，便决定由释迦佛在人间治世。结果，给尘世带来了无穷无尽的苦难。“三千年间，众生贫富苦乐不同，五谷少收。四民不安，国家争竞不宁，贼盗最多。世间众生受苦无穷。后被魔王搅乱，再有三灾八难，世间众生又遭末劫。”[14]总之。尘世间的一切罪恶与苦难，皆是释迦佛“偷花之报也。”一旦由弥勒古佛治世，将是令一番景象。”那时，“大地众生俱以富足，到处和平，世间百草皆生，五谷早生早割，迟生迟割。一切树木尽生果子，大者如生小者似钟，令人吃用，自然饱满，保人精神，养性红颜，味如甘美，吃一个数日不饥，皇胎子女寿命延长。”那么，如此美好的生活，何时到来呢?造经者许诺说：“从万历，庆申年，以归家庭。我佛救，众群生，持斋行善。早归依，圆顿教，置立法门。弥勒佛，治世界，男女享福。”[15]无生老母崇拜在黄天教的流传过程中发生了明显的变化：一是正式确定了无生老母的名号，该教最初崇拜“无极圣祖”，后来改为崇拜无生老母；二是融入了对弥勒佛的崇拜。这改变了秘密教门在此之前的传统。在罗梦鸿及其弟子时代，教义中并没有对弥勒佛的崇拜，因为罗教接近禅宗，而弥勒信仰属于净土宗。在黄天教普明时代，则因为该教接近道教，教义中更没有弥勒崇拜。
在黄天教之后的弘阳教，在教义方面不仅接受了罗教的无生老母崇拜，而且又有所发展。弘阳教把自己创造的“混元老祖”作为最高神祗，因而无生老母只好屈居于第二位，而且让混元老祖与无生老母结为夫妇，他们一共生育了96亿儿女即原人或皇胎儿女。这些儿女奉命来到尘世度化“群迷”，但是因为贪恋尘世的虚花浮景，以至堕入四生六道，成为“失乡儿女”，流落在尘世经受磨练。混元老祖与无生老母日夜思念他们的儿女，盼望他们早日返回“真空家乡”。这些说教进一步发展了“天盘三副说”与“救世说”。明确提出了青阳、红阳白阳三阳劫变说，以迎合万历年间社会动荡不安，人们期盼社会变革的愿望。该教宣称，如今人类正处于红阳劫之末，沉迷东土的众生，无论是平民百姓，还是王侯将相，僧道男女，都陷入了无穷无尽的苦难当中，经受四生六道的轮回之苦。混元老祖和无生老母将派他们的幼子飘高老祖来到尘世，把仍然流落在尘世的92亿失儿乡女，度回天宫，永归家乡。在该教经卷中写道：“东土末劫至，天破有岔声，众生无投奔，杂法遍地兴。缺少玄妙理，怎得出沉沦。我今发慈悲，说仟度众生。”弘阳教也接近道教，所以在韩太湖时代，并没有弥勒佛下凡韵内容，而是由“飘高老祖”奉混元老祖和无生老母之命，下凡尘世，拯救失乡儿女。在明代弘治年间面世的《皇极金丹九莲正信皈真还乡宝卷》[16]。把三佛改为“无极”、太极”和“皇极”，三世也改为“青阳、黄阳、白阳”。在讲述三佛救世时说：“当初因为乾坤冷静，世界空虚，无有人烟万物，发下九十六亿仙佛星祖菩萨临凡住世。化现阴阳，分为男女，匹配婚姻，贪恋凡情，不想归根赴命，沉迷不醒，混沌不分。无、太二会下界，收补四亿三千。元初佛性归宮掌教，今下还有九十二亿仙佛菩萨，认景迷真，不想归家认祖。你今下界，跟找失乡儿女，免遭末劫，不堕三灾。”[17]在该宝卷的《天人证道品第十》提到三佛治世的说法广三身化现治乾坤：过去燃灯极[庄]严劫，现在释迦掌教尊。未来弥勒星宿会，三佛临转下天宫。”过去佛掌了十万八千年，现在佛该掌二万七千年，未来佛该掌九万七千二百年。”在《谨领圣意灵童回宮品第二十三》又说：“祖师言曰：无极会下五十三佛，掌领庄严劫，过去天盘。太极会下三十五佛，掌领贤圣劫，见在天盘。皇极会下三百三十佛祖，一百零八位菩萨，掌领星宿劫。”
万历年问的《大圣弥勒化度宝卷》，则十分强调弥勒佛的地位，而且全部内容都是在讲述弥勒佛如何度化尘世间的众生。在该经卷的序文中写道：“弥勒佛，奉老母，该我度众。赐我的，千佛牒，万佛宝号。”“弥勒佛，金口言，我愿未了。今日度，善男女，九十二亿。”[18]在《化度皇胎阐发先天品第一》，讲述了弥勒佛在尘世见“那世人，造罪如山高，作恶如海深。”于是化作八十一岁的老人“性化”，劝化世人多行善，勿作恶。“前世修来今尘富，前世不修今受贫。众位男女看善恶，眼前果报不差分。”[19]在《化度烧香仟悔送佛品分第十二》，提出：“现在时临中末劫，五阳中位白阳兴；龙华三会弥勒掌，当来说法度迷人。”并且劝说：“今朝在位诸男女，合家大小尽修行。龙华三会团圆曰，九二皇胎考功能。”[20]明末弓长撰写的《古佛天真考证龙华宝经》，对“天盘三副”说，作了较为全面的描述，不过，该经卷把天盘三副说称为“龙华三会”说。在该经的卷首写道：“三世诸佛龙华会者，乃是三佛交宫，同聚一处。燃灯佛铁菩提树开三叶青莲，乃是龙华初会；释迦佛铁菩提开五，叶红莲，乃是龙华二会；弥勒佛铁菩提开九叶金莲。乃是龙华三会。有三世诸佛万祖同来聚会，请龙华经作证，讲说三乘九品，九十六亿贤圣，愿得相逢，有龙殊菩萨助道，凡圣交参，这便是过现未来三世诸佛龙华三会也。”并且有一个偈语：“初会龙华是燃灯，二会龙华释迦尊，三会龙华弥勒祖，龙华三会愿相逢。”这是对龙华三会信仰最早的阐述。在该经卷的《古佛天真品第二》，对于无生老母命令儿女下凡尘世的说法，同中国古代有关女蜗、伏羲的传说联系起来：天真古佛请无生老母到太皇天都斗宮，让女娲、伏羲命令男女成婚，令金公，黄婆做媒。黄婆说：无影山下有一块鸿蒙混元石，用先天剑一把，劈破鸿蒙，取初阴阳二卵。从须弥山上滚下来。滚在鹅眉涧中，使得阴阳配合，形成了圣胎。“乾道成男，坤道成女，产下九十二亿皇胎儿女。”无生老母因为“乾坤冷静，世界空虚，无有人烟居住。”于是吩咐众儿女：“你往东土住世去吧。”儿女们来到东土后，“各配婚姻，酒色财气障慢真心”，并因为贪恋尘世而“埋没灵根”。在该经卷三的《末劫众生品第十八》，专门讲述“末劫”来临时众生遭受的苦难。“下元甲子灾劫到了，辛巳年饥荒早涝，又不收成。山东人民人吃人，人人扶墙而死。夫妻不顾，父子分离。来在北直，又遇饥谨。”壬午年“又遇灾劫年成，山摇地动，黄河水潮，淹死人民。蝗虫慌乱，阴雨连绵，房倒屋塌，无处安身。”由无生老母给予儿女们“护体灵符”一道，由“天真老祖”弓长带往东土，授予皇胎儿女。即可免遭三灾八难。也就是说，只要加入该教(圆顿教)，成为“皇胎儿女”，在末劫来临时，就可以免遭劫难，以此鼓动人们加入其教。
总之，明清时期秘密教门信仰的“天盘三副说”，其基本内容就是宣扬无生老母乃是人类的始祖与主宰。她看到东土无人住世，便派遣所生育的96亿皇胎儿女来到东土。可是，这些儿女们由于受到酒色财气的迷惑，而且贪恋尘世的浮华享乐，以至“埋没灵根”，无法再回到无生老母身边，并且在东土蒙受三灾八难的磨难。由于圓顿教教主弓长下凡尘世，给皇胎儿女带来了无生老母赐予的“护体灵符”，使儿女们就不仅可以不受三灾八难的侵害，而且可以得到无生老母的拯救。这个教义主要是为了招徕信徒，尚没有明显的反社会、反时政的内容，教主们主要是利用此说，吸引人们参加。可是，教主们一旦拥有众多的信徒和实力，则会萌发造反夺权的政治野心。他们鼓动信徒造反的依据，便是“现世”乃是释迦佛掌教的红阳劫期，尘世充满了黑暗与痛苦。只有弥勒佛降生尘世，才能过上幸福的生活。这种思想对于处在下层社会的芸芸众生来说，无疑有着巨大的诱惑力，因此，下层社会的群众，便纷纷加入其中。在社会矛盾激化时，教首们便以“弥勒佛降生尘世”为口号，号召人们起来造反。所以，明清时期秘密教门的造反活动，绝大多数是打着弥勒佛的旗号起来造反的。
结 语
如何看待明清秘密教门的信仰体系和基本教义?以往许多学者由于对明清秘密教门的造反活动给予高度评价，甚至认为这些造反活动推动了中国历史的发展，因而，认为这些信仰与教义，皆属于“革命”的“叛逆”思想而予以充分肯定。近年来，由于国内外邪教活动猖獗，有些学者则把明清时期的秘密教门，也视为“邪教”，并把秘密教门的信仰和教义称作“歪理邪说”而加以否定。我们认为，明清时期的秘密教门同当代中国的邪教特别是会道门，尽管有诸多相似甚至相同之处，但是，应该看到，二者由于所处的时代毕竟不同，因而其社会功能与历史作用也有所区别。在明清时代，秘密教门作为封建社会下层群众的结社组织，它所崇拜的“无生老母”，所信奉的“天盘三副”、“弥勒救世”说，尽管也是在宣扬迷信和愚昧，但它客观上反映了下层群众对于封建统治的不满和对未来美好生活的向往；他们以此为思想武器所进行的反抗斗争，客观上也打击了封建统治，具有一定的积极意义。而当代中国邪教则处于我国社会主义时期，广大人民在中国共产党的带领下，正在为实现现代化而奋斗。他们所宣扬的“末世论”等歪理邪说，其目的是为了推翻人民政权，把中国历史拉向后退，完全是逆历史的潮流而动，没有任何积极意义，因此，必须坚决反对，严肃批判。
[注释]
[1]《军机处录副奏折》直隶总督那彦成折，嘉庆二十一年三月二十一日。
[2] 喻松青：《明清时代民间的宗教信仰和秘密结社》，载，《清史研究集》，第一辑，中国人
民大学出版社，1980年。
[3] 马西沙、韩秉方：《中国民间宗教史》，第210页。上海人民出版社，1980年。
[4] 开心法要版《五部六册》，第22-23页。台湾正一善书出版社，1994年。
[5] 开心法要本《五邮人册》，下卷，第156页，台北正一善书局，1994年。
[6] 罗教的主要经卷，包括：《苦功悟道卷》、《叹世无为卷》、《破邪显证钥匙卷》(分上下两册)、《正信除疑无修正自在宝卷》、《巍巍不动泰山深根结果宝卷》。因为共计五部经卷，分为六册，故名《五部六册》。
[7] 大宁和尚：《明宗孝义达本宝卷》，下，光绪刻本。
[8]《销释真空扫心宝卷》上。
[9]《销释印空实际宝卷》，下卷，载《宝卷初集》第？辑，第156页。山西人民出版社。
[10]《普静如来钥匙佛宝卷》，《钥匙佛如来开内外五行分第五》。
[11]《普静如来钥匙佛宝卷》，《钥匙如来开入根分第二十三》。
[12]《普静如来钥匙佛宝卷》，《钥匙佛如来开修道诸品分第十七》。
[13]《普静如来钥匙佛宝卷》，《钥匙佛如来开人根分第二十三》。
[14]《古佛当来下生弥勒出西宝卷》，《玉佛出西品选第一》。
[15]《古佛当来下生弥勒出西宝卷》，《扫灭文才品选第十四》。
[16] 改宝卷是两卷二十四品，与清初江西人黄德辉据此改写的《佛说皇极金丹九莲正性皈真宝卷》不同，后者扩展为四卷三十而品。
[17]《古佛金丹九莲正信皈真还乡宝卷》，《古佛太皇演教品第一》。
[18]《大圣弥勒化度宝卷》，光绪刻本，第10页。承日本东京外国语大学佐藤公彦教授惠赠复印件。特此致谢。
[19]《大圣弥勒化度宝卷》，第15页。
[20]《大圣弥勒化度宝卷》，第103-104页。
（资料来源：《邵阳学院学报》（社会科学）2002年第1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