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公旦是周文王之子,初封在周,爵位是“公”,故有“周公”之称号,为周朝的开国功臣,也是儒家推崇的圣人之一。他的后人继承他的封邑和爵号,沿用周公之名,故后又有很多位周公。现在网上介绍周公的内容很多,但是都笼统简略,既不注明文献出处,也不做深入分析、考察其说的可信度,只相互抄传,辗转稗贩,以讹传讹者时时有之。故作此文,略作考辨,冀能澄清一些谬说。
一、周族的起源
先说说周这个国号的来源。周人的高祖是后稷,后稷是有邰氏之女姜原(后来也加“女”部作“嫄”)之子,有邰氏本是炎帝之后的姜姓国,也写作“斄”。《诗经·生民》里说姜原是踩了上帝的脚印怀了孕,生下了后稷。《史记·周本纪》则说姜原是“姜原为帝喾元妃。姜原出野,见巨人迹,心忻然说,欲践之,践之而身动如孕者”,于是生下了后稷。实际上帝喾就是上帝,在殷墟卜辞里称为“高祖夒”,在《山海经》里称为“帝俊”,也就是帝舜。[1]说后稷是姜原履上帝的脚印生的也罢,说是帝喾之子也罢,总是是说他是上帝之子。姜原觉着这么生孩子是不祥,就把他丢弃了很多次,结果每次他都死不了,姜原觉得这是天意,只好收回来把他养大,还给起个名字叫“弃”,因为他曾经被抛弃过。弃长大之后,擅长农业,善于种植各类农作物,帝尧知道了,提拔他当了“农师”,就是主管农业的官。到了帝舜的时候,封他做了“后稷”,叶玉森先生指出古文中“司”、“后”形同,“后稷”古文当作“司稷”,[2]“后稷”这个名字也是从主管农业来的,本来应该是农官之名。又赐姓为“姬”,把邰封给了后稷,于是姜姓的邰就变成姬姓,后稷等于占据了母亲家的国家。
根据《山海经·大荒西经》的记载:
“有西周之国,姬姓,食谷。有人方耕,名曰叔均。帝俊生后稷,稷降以谷。稷之曰台玺,生叔均。叔均是代其父及稷播百谷,始作耕。”
这个记载非常重要。说帝俊(即帝喾)生了后稷,后稷还有个弟弟叫台玺,“台”就是“邰”,“玺”是名,既然他名“台(邰)玺”,说明后稷死后邰国是由他弟弟玺继承了,就是兄终弟及,台玺大约也以擅长农作闻名。台玺有个儿子叫叔均,也擅长农业,他不仅代替自己的大伯和父亲继续播种百谷,还发明了牛耕、水利和驱逐旱魃的方法,促进了农业的发展,故被尊为“田祖”,而且这个时候还有了“西周之国”,说明至少在后稷的侄子叔均的时候,周人已经国号“周”了。
同时,根据《大荒西经》的这个记载说明,周人这一系并非是后稷的直系,而是由他弟弟台玺这一支传下来的,后稷虽然被周人尊为高祖,但是他属于“旁系先王”。只是从叔均以后一直到不窋,中间缺失了好多代先王,周人自己已经不能记忆了,所以只好说不窋是后稷之子,这样从后稷到殷商末期的周文王,周人的世系只有十五代,唐代司马贞《史记索隐》就认为“实亦不合事情”,张守节《史记正义》也说此事是“不近人情之甚。以理而推,实难据信也。”
实际是周人自己的史传中后稷到不窋之间缺了很多先王,连台玺和叔均也没有。如果以文王与帝辛(商王纣)同代往上推,仅从代数上算,不窋只能相当于殷商的第5代先王大庚时期,而殷商的先王从大庚到帝辛十四代却有25王(此根据殷墟卜辞周祭谱所载的殷商先王世代),可见周人世系的缺环是非常之大的,很可能不窋、鞠、公刘等这些先王也不一定是父子关系,而是周人能回忆起来的一些先王拼凑的。
根据《诗经·公刘》的记载,自后稷一直到公刘时代,都是居住在邰,公刘之时迁国到了豳(一作“邠”)。又根据《诗经·绵》、《孟子·梁惠王下》、《淮南子·诠言训》、《史记·周本纪》等书记载,到了太王古公亶父之时,因为受到戎狄的侵扰,无力抵抗,才从豳迁到岐阳,就是岐山南边,在这里建立了一个城邑叫“岐”,因为是周人所居,称为“岐周”,附近的地方就称为“周原”。到了周文王去世前一年,又迁都于丰邑。到了武王的时候又迁都于镐。灭殷之后,武王作新邑于洛水之阳,即洛邑,称为“成周”,原来的丰、镐之地称为“宗周”。
二、周公旦封周
文王迁都丰之后,原来的岐周之地就被分成了两块,一块封给了儿子叔旦为采邑,仍称为周,所以叔旦被称为“周公旦”,《史记·鲁周公世家》《集解》引谯周曰:
“以太王所居周地为其采邑,故谓周公。”
《索隐》:
“周,地名,在岐山之阳,本太王所居,後以为周公之采邑,故曰周公。即今之扶风雍东北故周城是也。谥曰周文公,见《国语》。”
一块封给了同姓的奭为采邑,建立了召国,奭就被称为“召公奭”,《史记·燕召公世家》《集解》引谯周曰:
“周之支族,食邑於召,谓之召公。”
《索隐》:
“召者,畿内采地。奭始食於召,故曰召公。或说者以为文王受命,取岐周故墟周、召地分爵二公,故《诗》有周召二南,言皆在岐山之阳,故言南也。”
郑玄《诗谱》云:
“文王受命,作邑于丰,乃分岐邦周、召之地为周公旦、召公奭之采地。周公封鲁,死谥文公;召公封燕,死谥曰康公。元子世之,其次子亦世守采地,在王官,春秋是周公、召公是也。”
武王灭殷之后,把周公旦封在鲁国,但周公自己没去就封,而是让自己的长子伯禽去就封,他自己也没回周邑,而是留在王室辅佐武王和成王。他的原封邑周邑由他的别子继承,此后周这个封国一直存在,也一直有“周公”这个爵位,而且多在周王室为卿士。《潜夫论·志氏姓》云:
“周氏、邵氏、毕氏、荣氏、单氏、尹氏、镏氏、富氏、巩氏、苌氏,此皆周室之世公卿家也。周、召者,周公、召公之庶子,食二公之采,以为王吏,故世有周公、召公不绝也。”
根据郑玄和王符的说法,就是周公旦的后人继承了周公的封邑周,而且一直号“周公”,后来的周氏就是周公旦之后。
三、文献中所见的“周公”
先来看看古籍中所载的几位可以考见名字的周公:
1、周文公:即周公旦,《国语·周语上》:
“是故周文公之颂曰:‘载戢干戈,载櫜弓矢。我求懿德,肆于时夏,允王保之。’”
韦昭注:“文公,周公旦之谥也。颂,《时迈》之诗也。武王既伐纣,周公为作此诗,巡守、告祭之乐歌也。”
《周语中》:
“周文公之诗曰:‘兄弟阋于墙,外御其侮。’”
韦昭注:“文公之诗者,周公旦之所作《棠棣》之诗是也,所以闵管、蔡而亲兄弟。”
韦昭认为《国语》中的周文公就是周公旦的谥号,不过别的书里没有这个记载。到了《今本竹书纪年》里,就直接称周公为周文公。《今本竹书纪年》是一本伪书,它的制作年代不详,是在真本《竹书纪年》失传之后,有好事者掇拾旧文又杂采其它古书的记载重新编纂的一本书,包括里面的所谓的沈约注,也是后人伪造,所以里面很多东西不可靠,不过说周公谥号“周文公”总算还是有所根据。
周代金文中经常见“周公”之名,如周公方鼎、小臣单觶、禽簋、史墙盘、荣簋等等,这些“周公”基本上都是指周公旦。只有延盘中的“周公”被认为是西周早期人,但可能不是周公。但是盘铭说“延作周公尊彝”,是给周公作的器物,很可能仍然是指周公旦。
2、周平公:即周公旦之子君陈。郭店楚简、上博简本《缁衣》写作“君迧”,《正字通》云:“石鼓‘迧禽奉雉’,又‘乘马既迧’,并与陈同”,是“陈”、“迧”同字。《尚书》中有《君奭》、《君陈》、《君牙》三篇,伪《孔传》于“君奭”下注:“尊之曰君”,《正义》:“周公呼为‘君奭’,是周公尊之曰‘君’也。”可见“君”是一种尊敬的称谓,并非是人名,所以“君陈”其实就是名“陈”。而君陈是不是周公旦之子还有争议,《汉书·古今人物表》里有君陈,但是没说是周公子,说明至少在班固的时候还没有这种说法。最早这么说的是东汉的郑玄,他在注《礼记·坊记》的时候说:
“君陈,盖周公之子、伯禽弟也,名篇在《尚书》,今亡。”
《君陈》原是《尚书》中的一篇,汉代的时候失传了,到了后来伪造的《古文尚书》里又给造了这一篇,开头的《尚书序》里说:
“周公既没,命君陈分正东郊成周,作《君陈》。”
《尚书序》和《伪古文》不同,它大概本是战国时代儒家串讲《尚书》篇题的文字,所以里面讲到的很多篇章《今文尚书》和伪《古文尚书》中都没有,到了汉初被整理成文字,因为作者看到的是真的《尚书》,所以讲的内容还算相对可信。这个《序》里说《君陈》这篇是周公死后,成王又任命君陈主管成周的事务,在册命时告诫了一番,就形成了这篇书。但是伪《孔传》里却说“君陈”是“臣名也”,就是一位大臣的名字,没说是周公之子。《尚书正义》认为:
“孔直云‘臣名’,则非周公子也。郑玄注《中庸》(当作《坊记》)云‘君陈,盖周公子’者,以经云‘周公既没,命君陈’,犹若‘蔡叔既没,命蔡仲’故也。孔未必然矣。”
是同意郑玄的君陈为周公之子的说法,而否定《孔传》的说法。唐代陆德明《经典释文》于“君陈”下也是说“郑注《礼记》云:周公之子”,说明陆德明也同意郑玄的说法。不过此前的书里就找不到这个说法了,郑玄这么说不知道是根据什么来的,大概如《尚书正义》所说,是根据《尚书序》的文意推测的,所以他加了个“盖”字,就是不能确定,可能差不多是的。那么这个说法的说服力就很差了,故宋代的蔡沈作《书集传》时就不用郑玄的说法而从《孔传》,说:
“君陈,臣名。唐孔氏曰:周公迁殷顽民于下都,周公亲自监之。周公既殁,成王命君陈代周公。此其册命之词,史录其书,以‘君陈’名篇。”
没提君陈是周公之子的说法。清代全祖望《经史问答》卷二里也涉及到这个问题,说:
(问)《汉书·王莽传》谓“周公之子七人”,而先生以为八人,未知所出?
(答)《左传》凡、蒋、邢、茅、胙、祭,支子凡六,则合禽父而七,固自有据,不知尚有世袭周公之爵者。厉王时,周定公以共和有大功;而《左传》亦累有周公为太宰,非八人乎?盖禽父以元子受鲁公,而次子世为周公。其余如凡、如祭、如胙、如茅,皆封畿内;邢、蒋则封于外。按《水经注》则凡亦外诸侯也。
(问)厚斋先生引《坊记注》君陈乃禽父之弟也,而惜其它无所考。潜邱又引《诗谱》以为次子世守采地者,如先生言,得非即周公乎?
(答)亦未可遽定也。坡公以为君陈盖如君奭、君牙之俦,难确证其为周公之子。然要之叔旦之后非七人则已明矣。
全祖望是认为周公旦以后的周公都是世袭周公旦的爵位而称周公,自然都是是周公旦之后,所以他认为周公之子是八人,其中就包括这个世袭其旧封地周邑的这个,他的看法应该是对的。可他也不敢确定君陈是不是周公之子,因为文献中的记载很少,而且最早就是东汉人的说法,是不是可靠他也搞不准。《史记·鲁周公世家》在记载周公的世系时,也只记载了鲁国伯禽(禽父)的这一支的世系,鲁应该算是周公旦这一支的大宗,《左传》里记载的凡、蒋、邢、茅、胙、祭则都是小宗,里面都没说到周邑的这一支,自然也没提到君陈是否是周公之子的事儿,这是非常奇怪的。
到了《今本竹书纪年》里,就说:
“王(成王)命周平公治东都”,沈约注:“周平公即君陈,周公之子、伯禽之弟。”
《今本纪年》的说法是取自上面说的《书序》“周公既没,命君陈分正东郊成周”,自然周平公就是君陈,说明是周公旦的儿子君陈继承了周公旦的原采邑周,所以才称“周平公”,这也是个谥号。沈约注自然是根据了郑玄《礼记·坊记》注的说法,这个是毫无疑问。但是问题在于,遍检以前的古书,只知道君陈继承了周公旦的职务管理成周,竟然找不到有君陈继承周公旦原封邑的记载。
至于“周平公”这个名号呢,是有根据的,见于《韩诗外传》卷四:
“周平公酒不离于前,钟石不解于悬,而宇内亦治。”
除此之外,别的书里就找不到“周平公”的记载,《今本纪年》的根据就是这个了。但是《尸子·分》在记载这个故事的时候说:
“周公之治天下也,酒肉不撤于前,钟鼓不解于悬。听乐而国治,劳无事焉;饮酒而贤举,智无事焉;自为而民富,仁无事焉。”
《淮南子·诠言训》的记载是:
“周公肴臑不收于前,钟鼓不解于悬,以辅成王,而海内平。”
说的都是周公,不是周平公。所以许维遹先生作《韩诗外传集释》时就把正文校改作“周公”,认为:“‘周平公’当作‘周公’。”[3]这个“周平公”怀疑是“周文公”之误,“周文公”就是周公旦,也就是周公。不过这个讹误发生得很早,所以《今本纪年》的作者看到了,就拿了过来,当成了君陈的谥号。这个也有理由,因为根据《书序》的记载,周公旦死了之后是君陈接替了周公的职务管理东都成周,也曾经辅佐过成王,把这个周平公认作君陈也不是全无道理。
《尚书·洛诰》和周代金文里都有人名“明保”,夨令方尊中称是“周公子明保”,又称之为“明公”,夨令方彝中称“明公尹”,陈梦家先生认为“明保”就是君陈,他在《西周铜器断代》中说:
“君陈、明保其官职是君、尹、保,明是其封邑,公是其尊称。……是君陈乃周公之次子,传受‘周公’的爵位,世守周的采地,为王官。惟此器作时,周公尚在,故称明公。”[4]
陈梦家先生还认为君陈就是小臣传卣里的“师田父”,因为“陈”、“田”古字通用。陈先生这个推断根据的也是郑玄注和《今本纪年》。明保是周公之子这个没问题,师田父是君陈,这个也有可能,问题是明保是不是君陈,这个就真有点不好讲了。明保的采邑是明,故后来有明氏,周康王时期的小盂鼎里有“明伯”,西周中期的明我鼎里有“明我”,战国晚期时的十年洱令张疋戟上有“明无”,应该都是明保之后明氏一族的人,但是金文中迄今只见称明保为“明公”,不见有称之为“周公”的例子。
总之,说君陈是周公之子继承了周公之位这个说法存疑,只是从种种迹象来看,有这种可能而已。当然,即使是君陈不是周公旦之子,他没有继承周邑为周公,那么也必定有周公旦的其他的儿子继承他的旧采邑和爵号,并流传下去,这个是没问题的。
3、周定公:这个名号也仅见于《今本竹书纪年》,说:
“周定公、召穆公立太子靖为王。”
这个周定公指的就是《史记·周本纪》中“周、召共和”的周公,太子靖即周宣王。但是在《今本纪年》以前的古书里,怎么也查不到有“周定公”这个说法,包括《史记·周本纪》里也只是说周公而已,并没有说是“周定公”,所以这个“周公”应该是有的,但“周定公”可能也是《今本竹书》里杜撰出来的名号,不可靠。
4、周桓公:即周公黑肩,“周公”是其爵号,“黑肩”是其名,“桓公”是死后的谥号。《左传·桓公五年》:
“周公黑肩将左军,陈人属焉。”杜预注:“黑肩,周桓公也。”
《桓公十八年》:
“周公欲弑庄王而立王子克。辛伯告王,遂与王杀周公黑肩。王子克奔燕。初,子仪有宠於桓王,桓王属诸周公。辛伯谏曰:‘并后、匹嫡、两政,乱之本也。’周公弗从,故及。”
《闵公二年》:
“昔辛伯谂周桓公云:‘内宠并后,外宠二政,嬖子配適,大都耦国,乱之本也。’周公弗从,故及於难。今乱本成矣。”
根据《左传》本文和杜预注,周公黑肩谥号周桓公,这个看来是没问题的。不过,不管是正文还是注文,都没有说周公黑肩是不是周公旦之后。
5、周公忌父:《左传·庄公十六年》记载子国之乱时说:
“周公忌父出奔虢。惠王立而复之。”杜预注:“周公忌父,王卿士,辟子国之难。”
又《左传·僖公十年》:
“夏,四月,周公忌父、王子党会齐隰朋立晋侯。”杜预注:“周公忌父,周卿士。”
又《僖公二十四年》:
“秋,颓叔、桃子奉大叔,以狄师伐周,大败周师,获周公忌父、原伯、毛伯、富辰。”
周公忌父在《左传》中最早见于庄公十六年,也就是在周公黑肩被杀后十六年,他应该是周公黑肩之后。他出现的时候已经是周王室的卿士,说明他做卿士还在此之前,他有可能是周公黑肩的儿子。
6、宰周公:即宰孔。《春秋·僖公九年》:
“夏,公会宰周公、齐侯、宋子、卫侯、郑伯、许男、曹伯于葵丘。”
杜预注:“周公,宰孔也。宰,官。周,采地。”
《疏》:“知周公即宰孔也。其官为大宰,采地名为周,天子三公,故称公;孔,则其名也。”
杨伯峻注:“宰周公即《传》之宰孔,食邑于周,为周王室之太宰,故称宰周公。庄十六年《传》、僖十年及二十四年《传》俱有周公忌父,不知即此人否。”
《左传》说此事时言:
“秋,齐侯盟诸侯于葵丘,……宰孔先归。”
说明这个宰周公就是宰孔,他的活动时间和周公忌父交叉,周公忌父在《左传》中最早见于《庄公十六年》,到《僖公二十四年》记载他被狄人抓获,此后就再不见出现了,可能是被狄人所杀。而宰孔只在僖公九年中出现了一次,正在周公忌父的活动时间范围内,所以很有可能是同一个人。可能他即是周王室的卿士,同时也兼任大宰之职,《左传》本是杂采各种史籍资料编纂的书,所以人名称谓经常前后互异,这个倒没什么可怪。如果是同一人,那么“孔”当是名,“忌父”是他的字。疑“孔”乃“恐”的假借字,二字古音同溪纽东部,读音相同。《广雅·释诂四》:“忌,恐也”,是“忌”、“恐”义通,故名“孔(恐)”,字“忌父”。
7、周公阅(宰周公):《春秋·僖公三十年》:
“冬,天王使宰周公来聘。”杜预注:“周公,天子三公兼冢宰也。”
《左传》在说这件事的时候则说:
“冬,王使周公阅来聘。”
说明《经》里说的宰周公就是周公阅。《左传·文公十四年》里还说:
“周公阅与王孙苏争政,故不赴。”
“周公”是其爵号,“宰”是他在周王室的官职,“阅”是其名。周公阅和宰孔同称“宰周公”,但是宰孔可能是周公忌父,而周公忌父在僖公二十年时被狄人抓获后再不见出现了。周公阅的出现在周公忌父被抓后六年,周公阅很可能是周公忌父之子,他继承了父亲周公忌父的大宰的官位,所以也称“宰周公”。
8、周公楚:《左传·成公十一年》:
“周公楚恶惠、襄之逼也,且与伯与争政,不胜,怒而出。及阳樊,王使刘子复之,盟于鄄而入。三日,复出奔晋。”
杨伯峻注:
“僖三十年《传》有周公阅,周公楚当时其后代。顾栋高《大事表》谓为阅曾孙,未免言之太凿。”
《春秋·成公十二年》记载这件事的时候说:
“十有二年,春,周公出奔晋。”
直接称周公楚为“周公”,说明他也是周公之一,应当是周公阅之后。周公阅最后一次出现是在文公十四年,周公楚最早出现在此后三十三年的成公十一年,很可能周公楚是周公阅的孙辈以后了,所以顾栋高说周公楚是周公阅的曾孙也不算没有道理。
以上的几位周公,多见于《左传》和《国语》,是比较可信的。而见于《今本竹书纪年》的周平公、周定公,其为周公应该是没问题的,但是这两个名号都有问题,不大可信。
又《左传》、《国语》中的记载,无论是正文还是注疏里都没说这些周公是周公旦之后,这个可能也有因由,因为从金文的情况看,周人口里的“周公”就是指周公旦,是他独有的爵号,那么此后所称的“周公”就应该是周公旦之后,是世袭周公旦的爵号而然,故为世所公认,所以先秦典籍也无须再说明这些周公是周公旦之后了。
四、周公旦之后的周氏
周公旦之后的周公的封地开始是在岐周的周邑,这个应该没问题,但是之后可能有所变化。
西周时期的情况传世文献无记载可寻,从出土文物上还可略窥踪迹。解放前陕西扶风出土的琱生鬲、1961年扶风齐家村出土的琱我父簋,是西周晚期器,“琱”就是“周”,李学勤先生认为:“用为氏名,指周公的周氏;用为地名,则指周公的采地周城。”[5]说明到了西周晚期的时候,周公的采邑周邑还在周原地区。这个姬姓支族把自己的族名或写作“琱”,可能就是为了与周王室的“周”有所区别。后来可能也写作“郮”,《玉篇·邑部第二十》:“郮,故国,黄帝后所封也。”《集韵·平声四·十八尤》:“郮,国名,黄帝后所封。”
《路史》卷二十四《国名记甲》于“黄帝后姬姓国”下云:
“郮,《潜夫论》:‘詹、资、郮、翟,黄帝后。’《玉篇》云:‘资、郮,故国,黄帝后,封在岐山之阳。’所谓‘周原膴膴’者。顾伯邶云:‘昌意后,止于夏商间。’”
此中所引《潜夫论》不见今本,其根据应该是《元和姓纂》之类的姓氏书,如秦嘉谟辑补本《世本·氏姓篇》:“詹氏,周宣王支子赐氏曰詹,封为詹侯。”(注出《秘籍新书》引《姓纂》),“资氏,黄帝之后,食采益州资中,因以为氏。”(注出《姓氏急就篇》上引《风俗通》、《姓纂·六脂》)、“狄(翟)氏,周文王封少子于狄城,因氏焉。”(注出《姓纂·二十三锡》)。这个“郮”在岐山之阳,显然就是岐周的“周”。詹、翟本出自姬姓的周人,而《路史》却说他们是“黄帝后”,郮应该是一样的情况,都是逆推出来的,因为这些氏族都是姬姓,而古传姬姓的始祖是黄帝,所以才有了黄帝后的说法,别无所据也。
到了周平王东迁的时候,岐、丰之地已经被西戎占据了,周平王无力收复,只好送给了秦人,《史记·秦本纪》里说:
“平王封(秦)襄公为诸侯,赐之岐以西之地。曰:‘戎无道,侵夺我岐、丰之地,秦能攻逐戎,即有其地。’与誓,封爵之。”
岐邑(即周邑)、丰邑被戎狄占据的时间应该是在周幽王时期,幽王末年戎狄势力较大,攻入了宗周,杀了幽王,西周因此灭亡。周平王东迁的时候和秦襄公盟誓:如果秦能把岐、丰之地的戎人赶走,那里就是你们的。那么,这个时候周公的采邑肯定不会是在岐周,而是改封在别处,且不再称“周”,但爵号仍然称“周公”。
《秦本纪》又载,到了秦文公十六年“文公以兵伐戎,戎败走。於是文公遂收周馀民有之,地至岐,岐以东献之周。”这个时候秦人赶走了戎人收复了岐周,还把一部分土地还给了周王室,但是周公一直在成周辅佐周王室,其封邑自然也不会也不可能再回到原地。所以,在记载春秋时期历史的典籍中,虽然还有“周公”这个爵号,他们还在王室任卿士,可看不到有周这个诸侯国的任何记载了。顾德融先生、朱顺龙先生合著的《春秋史》中统计了见于《春秋》、《左传》的周人封国和与国,共有140多个,[6]里面也没有周(琱、郮)这个姬姓国,说明这时的周公的封地是改封在别的地方,具体在哪里已经不可考。
到了周考王时期,周公就已经不是以前的周公了,《史记·周本纪》里说:
“考王封其弟于河南,是为桓公,以续周公之官职。桓公卒,子威公代立。威公卒,子惠公代立,乃封其少子於巩以奉王,号东周惠公。”
《史记正义》:
“《帝王世纪》云:‘考哲王封弟揭於河南,续周公之官,是为西周桓公。’按:自敬王迁都成周,号东周也。桓公都王城,号西周桓公。”
《史记索隐》:
“考王封其弟于河南,为桓公。卒,子威公立。卒,子惠公立。长子曰西周公。又封少子於巩,乃袭父号曰东周惠公。於是有东、西二周也。按:《系本》:‘西周桓公名揭,居河南;东周惠公名班,居洛阳’是也。”
说明到了周考王的时候,周公旦这一支的周公已经没有了继承人,失去了封地和爵号,所以周考王封了自己的弟弟揭在河南的郏鄏王城,以继续周公的官职,就是西周桓公;到了西周惠公的时候,由长子继承了西周公的爵位,又封了少子在洛阳的巩地,称为东周公,死后谥号也是“惠”,所以也叫“东周惠公”。到了这时候,周公就分成西周公和东周公两个,不过显然已经不是周公旦之后这一系的人;他们的封地一个是王城,一个是巩,也都不称“周邑”,故虽然他们也号“周公”,可和西周时期的“周公”也不是一个概念了。
根据《潜夫论·志氏姓》的说法,是周公旦之后传下来周氏这一支。不过,后来的传世文献中记载的周氏有好几个,秦嘉谟辑补《世本·氏姓篇》里就收录了5个:
1、周氏,帝喾生后稷,至太王邑于周,文王以国为氏。(注出《潜夫论》、《姓纂·十八尤》。)
2、周氏,其先出自周平王之后,平王子秀别封汝川,人谓之周家,因氏焉。(注出《广韵·十八尤》、《后汉书·周嘉传》注、《姓纂》同《广韵》、《姓氏急就篇》上。秦氏云:案《周嘉传》:嘉父燕曰:“我平王之后正公玄孙”,其言与传注、谢承书及《广韵》、《姓纂》同。盖周氏有三:太王之后、赧王之后,与此皆姓同氏别也。)
3、周氏,本姬姓,赧王之后。(注出《姓纂·十八尤》。)
4、周氏,周桓公、宰周公继守官邑,故为周氏。(注出《潜夫论》、《姓氏急就篇》上。)
5、周氏,太伯之后。(注出《史记·留侯世家》《索隐》引王劭《陈留志》。)
第2条周平王之后的周氏和第3条周赧王之后的周氏都出现比较晚,是东周以后才有的,肯定不是周公旦之后了。第5条说太伯之后有周氏,但是太伯的封国是吴(虞),此后的支系都是从这里分出来的,是不是有周氏不好说,而且出处是隋代王劭的《陈留志》,里面说:“角里先生,河内轵人,太伯之后,姓周名术,字元道,京师号曰霸上先生,一曰角里先生。”秦嘉谟就根据这个认为太伯之后有周氏。《隋书·王劭传》里说王劭“好诡怪之说,尚委巷之谈”,我看他这个说法就属于“委巷之谈”,而且比较晚出,是很不可靠的。
第1条说文王居周,以国为氏,但是周王室是不称周氏的,应该是说文王之后居住在周邑的为周氏,这个居住在周邑的文王之后只能是周公旦,这个应该无异议;第4条的周桓公(周公黑肩)、宰周公都是周公旦的后裔,那么这两个周氏其实就是一个,即周公旦的后裔,因为居于周邑,故以为氏。这支周氏应该是诞生最早的一支,殷末周初就已经存在了。而其它的周氏,都是东周以后才产生的。
总之,周公旦最初的封邑是周,即在岐山之阳的岐周故都,成为周人的支系。后来周公旦封于鲁,原来的旧封邑和爵号由他的别子继承,仍号“周公”,在周王室享有比较高的地位,一直为卿士。这支周人为了与周王室的周相区分,族名或写作“琱”或“郮”。到了春秋时期的周桓公、周公忌父等人都是这一支的人物,并且由此产生了最早的一支周氏。
注释:
[1] 郭沫若《卜辞通纂·世系》,科学出版社,1983年。362页。
[2] 叶玉森《殷墟书契前编集释》,上海大东书局影印本,1934年。卷六廿五页上。
[3] 许维遹《韩诗外传集释》,中华书局,1980年。135页。
[4] 陈梦家《西周铜器断代》上册,中华书局,2004年。38页。
[5] 李学勤《青铜器与周原遗迹》,《西北大学学报》1981年第2期
[6] 顾德融、朱顺龙《春秋史》,上海人民出版社,2003年。27-37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