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人具鸡黍,邀我至田家。绿树村边合,青山郭外斜。开轩面场圃,把酒话桑麻。待到重阳日,还来就菊花。
读孟浩然这首《过故人庄》,很容易使人联想起陶渊明的几首田园诗。兹录二首以为比较参考。
野外罕人事,穷巷寡轮鞅。白日掩荆扉,虚室绝尘想。时复墟曲中,披草共来往。相见无杂言,但道桑麻长。桑麻日已长;我土日已广;常恐霜霰至,零落同草莽。 《归园田居之二》
怅恨独策还,崎岖历榛曲。山涧清且浅,可以濯吾足。漉我新熟酒,只鸡招近局。日入室中闇,荆薪代明烛,欢来苦夕短,已复至天旭。 《归园田居之五》
孟浩然的诗与陶渊明的诗,不仅形似且神似。在用字方面,三首诗都保持着口语化的浅近质朴风味;不用典故,没有对仗,所以读之可以琅琅上口,丝毫无造作之感,令人从文字表面上就能兴起一种亲切淳朴的感觉。
再从内容上看,浩然诗中的“故人具鸡黍,邀我至田家”,即渊明诗中的“漉我新熟酒,只鸡招近局。”;浩然诗中的“开轩面场圃,把酒话桑麻。”即渊明诗中的“相见无杂言,但道桑麻长。”;而“绿树村边合,青山郭外斜。”颇有渊明诗“孟夏草木长,绕屋树扶疎。”孟浩然较陶渊明晚生三百多年,但在诗的意境上,他们二人竟有如此相近的表现,这是颇值得注意的一件事。《过故人庄》和《归园田居》二诗,虽然乍看之下都是描写田园景物,歌咏农村生活之作,而孟浩然与陶渊明也或应邀至田家,或只鸡招近局,与耕稼人融洽地打成一片,过着闲话桑麻的质朴生活。但究竟诗中不作鄙人语,而另有一股脱俗之致,这种情调在下面二首诗里可以见证:
山光忽西落,池月渐东上。散发乘夜凉,开轩卧闲敞。荷风送香气,竹露滴清响。欲取鸣琴弹,恨无知音赏;感此怀故人,中宵劳梦想。
《孟浩然 夏日南亭怀辛大》
万族各有托,孤云独无依,暧暧空中灭,何时见余晖?朝霞开宿雾,众鸟相与飞,迟迟出林翮,未夕复来归。量力守故辙,岂不寒与饥?知音苟不存,已矣何所悲?
《陶渊明 咏贫士七首之一》
虽然在他们的隐居生活中,有田夫野老相访,问桑道麻饮浊酒,而他们也从不嫌弃这些朴实善良的朋友们,和那一份简单宁静的情调;只是孟浩然与陶渊明毕竟都不是普通的农夫,即使他们有意把自己融化在农村田园之中,仍然时时难免有不同于环境之感,而在精神上生活上更常有“知音不存”之叹。所以尽管在表面上二人的田园诗写得如此和平悠闲,然而能体会其衷曲的读者仍会触及那寂寞心弦,而感到惋惜神伤。因为时代虽异,身世环境虽不同,而“有志不获骋”,不得不隐遁乡野,究竟是他们共有的一大悲哀。
寂寞竟何待,朝朝空自归。欲寻芳草去,惜与故人违。当路谁相假?知音世所稀。只应守寂寞,还掩故园扉。
这是孟浩然留给他的好友王维的一首五言律诗。读后令人感染那一份无限落寞与无奈的气氛。大抵诗人都具有一股兀傲之气与敏锐的感受性,因此诗人也常是不为世所容,同时也不满现实。孟浩然(公元689-740)是唐襄阳人,关于他的传,新旧唐书所记载都甚简略,只知他大半辈子都是隐居在家乡的鹿门山(在今湖北襄阳县东南),四十岁始下山游京师。但是他做官的时间极短暂,而又不如意,这恐怕与其性格有关。新唐书本传云:
(王)维私邀入内署。俄而玄宗至,浩然匿牀下。维以实对。帝喜曰:“朕闻其人而未见也,何惧而匿?”诏浩然出。帝问其诗,浩然再拜自诵所为。至“不才明主弃”(原诗:“北阀休上书,南山归敝庐,不才明主弃,多病故人疏。白发催年老,青阳逼岁除。永怀愁不寐,松月夜窗虚。”《岁暮归南山》)之句,帝曰:“卿不求仕耳!朕未尝弃卿,奈何诬我?”因放还。
从这一段记载,可以臆测:孟浩然可能是一个相当神经质,而内心充满着自尊与自卑的矛盾思想,换言之,即是典型的多感的诗人。新唐书本传又云:
采访使韩朝宗约浩然偕至京师,欲荐诸朝。会故人至,剧饮欢甚。或曰:“君与韩公有期。”浩然叱曰:“业已饮,遑恤他?”卒不赴。朝宗怒,辞行。浩然不悔也。
这种率真和傲慢,实在不是想做官的人所应持的态度,难怪他要怨怼“当路谁相假”,而其官运始终“不达”《旧唐书本传语》了。不过借酒醉怠慢政府要人甚至天子的,在历代文人里并不止孟浩然一人,南史颜延之传:
文帝尝召延之,传诏频不见,常日但酒店裸袒挽歌,了不应对,他日醉醒乃见。
可见“为五斗米折腰”虽是平日宦海浮沉者所不免,然而为着现实种种的问题,有时也不得不做出违心之事以委曲求全,那么一个人只有借着酒精的刺激壮胆才能为所欲为了。不过颜延之毕竟比较世故,所以他在痛快发泄之后,“他日醉醒乃见”,仍然想法子弥补;至于孟浩然,却在得罪人之后,满不在乎地有“不悔也”的表现。这其间的分别,遂使颜延之享身后封谥之荣,而孟浩然则只有郁郁不得志而卒了。
诗人常是孤芳自赏,所以他们的内心总是为一种莫名的寂寞笼罩着。这种寂寞之情,在古今诗人的篇章里几乎随手可撷。茫茫人海中,想觅得一个知音是多么困难;孟浩然四十岁始游京师,可是他在太学赋诗,竟赢得王维的友情。王维比孟浩然小十二岁(公元701-761)性淡远,喜好弹琴赋诗,常啸咏终日。他和孟浩然结为知己,除了以文相会之外,两个人对大自然的共同爱好,恐怕也是一个原因。王维与孟浩然,这两颗寂寞的心,在他们的中年以后始由相会而相知,沟通了一道静谧的友谊之流。然而,人生有聚也有别,而最令人神伤的莫过于别离知己了。孟浩然有感于此,于是他写下了“知音世所稀”的诗句,既然人世间不容故人长守,那么他宁愿退回到自己的小天地里,关起了柴扉,再守着那一份原有的寂寞了。
摘自《读中文系的人》,林文月/著,文化艺术出版社2010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