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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平天国宗教正名问题商榷
太平天国宗教正名问题商榷
 

笔者曾经向史学界提出太平天国宗教正名的问题,并且发表过如下看法:太平天国宗教是独立发展的新宗教,是对中国古人敬天畏天、以天设教传统的复归和发展,理应在史学界恢复它的天教本名。[1]同时,借用梁启超的话说,期待因吾之研究以引起世人之研究因世人之研究以是正吾之研究[2](P2)近来 王国平 先生撰文指正,说太平天国宗教仍然只是基督教的异端派别或边缘教派太平天国文献在说到太平天国宗教时使用的名词是真道、真教和天教,天教并用以指称包括基督新教、天主教在内的广义的基督教,而不是对太平天国宗教的命名或命名意义上的自称’”[3]笔者拜读之余,颇受教益,但是仍有疑义不解,因而提出商榷,以再求不吝赐教。为叙述方便,本文把上述两种观点分别简称为自称说、非自称说。 

王国平 先生认为如果从用法和制度等角度考察太平天国文献中的天教一词,就很难同意天教是太平天国宗教的自称[3]可是,笔者为了验证,依照他设定的角度作了一番考察,发现的结果却正好相反。 

首先说制度这个角度,它实指太平天国的避讳制度。将避讳制度设定为一个角度,对于考察太平天国自称之真伪,可以说不无参考价值。 王国平 先生的失误不在于作出这种设定,而在于将它限定在一份历史文献上,并且使之绝对化。这份文献便是太平天国1862年颁布的《钦定敬避字样》, 王国平 先生将它确定为考察太平天国自称之真伪的客观标准,认为凡是太平天国的自称,均为钦定敬避字样’”,反之,凡非钦定敬避字样,即非太平天国之自称。由此推论,《钦定敬避字样》无天教真教真道等字样,天教真教真道等也不是太平天国的自称。”[3] 

笔者认为上述观点疏忽了两个史实,第一、太平天国载有敬避字样的文献不止一种, 王国平 先生将考察的角度限定在《钦定敬避字样》上,这就难免有所遗漏。这份文献仅收太平天国避讳字57个,禁用字12个,总共69个。太平天国早在广西就已实行避讳制度,直到1864年也未中断。据 吴良祚 先生研究,在现存的太平天国文献中,查有实据的避讳字就有上百个;见于时人记载,尚待查找例证的还有几十个。[4]由此可见,1862年的《钦定敬避字样》于前于后漏收了大半避讳字。例如,天王是太平天国方面的自称,虽然它为《钦定敬避字样》所不载,但它确是太平天国的敬避字样,也确是太平天国方面的自称,这是无法否认的事实。类似例子恕不一一列举。第二、太平天国有些名词虽然没有被规定为敬避字样,但是确为太平天国方面的自称。例如,麦基洗德实朕全[5](P58)可见洪秀全确实认为麦基洗德是他的自称之一。再如《真约》是太平天国对新创圣经的自称,新耶路撒冷是太平天国对圣城天京的自称,如此等等。这些名词虽然没有被列为敬避字样,但它们无一不是太平天国方面的自称,这也是无法否认的事实。由此可见,即使把太平天国所有的避讳字网罗一尽,它们也不可能包括所有自称。太平天国规定敬避字样的目的是为了尊体统、肃纲纪,而不是为了定名,不能将《钦定敬避字样》作为太平天国的自称名录大全看待。 

现在可以说,如果仅仅以《钦定敬避字样》为考察范围和鉴定标准,去否定天教是太平天国宗教的自称,就难免失之偏颇,其结论是不能成立的。反之,如果对制度这个角度不作人为的限制,不搞绝对化,那么它在考辨太平天国部分自称之真伪中,则有可能发挥佐证效能。太平天国避讳制度不仅包括规定避讳字,还包括避讳方式等。例如,将某一系列太平天国事物的自称冠以某个避讳字,便可形成一组敬避名词。这是太平天国的避讳方式之一。《钦定敬避字样》没有把字单独收入,但是太平天国神学上的上帝,因而它早在太平天国起义之初,即已被规定为敬避字样,在需要敬避的场合,字必须改写成字。[6](P242)不仅如此,而且从太平天国的避讳方式看,凡和太平天国的上帝有关的事物之自称,也均可冠以字。例如天教天历天试天条天学天书天军天兵天将天省天郡天爹天妈天嫂等等。它们虽然未被收入《钦定敬避字样》,但无一不是太平天国的敬避字样,又无一不是太平天国方面的自称。反过来说,按照太平天国避讳礼制的规定,非太平天国的宗教不得称天教,非太平天国的历书不得称天历,非太平天国的科举考试不得称天试,以此类推,否则便是对神圣的太平天国事物的僭越、冒犯和亵渎。因此,从制度的角度去考察,天教作为太平天国的敬避字样这一事实,足以佐证天教是太平天国对自己宗教的命名,亦即自称。 

其次说用法这个角度。 王国平 先生就天教的用法问题,从太平天国文献中找出5条资料,用以证明天教是对基督新教、天主教和太平天国宗教的泛指,而不是太平天国自己对太平天国宗教的命名自称’”[3]然而,细读这5条资料,可见它们实际上无一不在否定非自称说。如李秀成对外文告称太平军素明天教;两份天王诏旨不是号令臣民克守天教,就是齐遵天教;《钦定士阶条例》要求应试考生作文,必须确切于天教真理[3]4条资料其意自明,无不证实天教确为太平天国宗教的自称。在他引用的5条资料中,仅有一条似乎可以用来支持非自称说,它便是太平天国186012月以幼天王名义颁布的《宗教自由诏旨》。这份诏旨中有一段文字说:天爷天爹之真教乃天教,耶稣教(基督新教)、天主教(罗马正教)均是也。”[3]从字面上看,幼天王诏旨说的天爷天爹之真教乃天教,其指称的应是太平天国宗教,但是后一句却说耶稣教、天主教均是天教,于是全文似乎变成了矛盾的陈述。研究者阅读之后,自然免不了见仁见智,不是有理由把天教理解为太平天国宗教的自称,就是有根据认定它是对耶稣教、天主教和太平天国宗教的泛指。究竟谁是谁非,单从字面上争论很难说清楚。然而,如此看问题,同样免不了真相之蔽,而历史事实正是从矛盾的陈述中清理出来的。 

为了有助于探明问题,笔者对幼天王诏旨的表述作如下考释:诏旨说到的天爷天爹之真教真教名号,是自负自诩之称,因为任何宗教都可以自诩为真教。如果对幼天王诏旨说的真教追根溯源,则是对《劝世良言》的说法的仿效。该书自称所传播的宗教信仰为真道,而将别的宗教信仰贬斥为邪道。洪秀全早年自学《劝世良言》,即已采用书中的真道以自诩其新信仰。据此推论,相对种种所谓邪教而言,上帝之教才是真教,所以洪秀全也用过真教以自称新信仰。由此看来,所谓真道真教,原本不是太平天国宗教的自我定名,而是对《劝世良言》提法的沿用。太平天国宗教的发展经历,是逐步从自在宗教上升到自为宗教的过程,其文化主体精神涵养出强烈的独立意识,因而逐步意识到自立名号、独树一帜的必要。于是,幼天王诏旨说的天爷天爹之真教乃天教,便包含了为太平天国宗教正名之意,即太平天国之真教,实际上是天教,或者说它应当称作天教 从王国平 先生的论文看,连他也考证说:历史上中外基督教界都不同意以指称上帝。”[3]同样的道理,中外基督教界也不会同意将基督教改名为天教,否则便会被视为异教而遭共讨之,这已是不争的历史事实。太平天国不仅从不自称上帝教,而且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反其道而行之,将自己的宗教命名为天教,这乃是其主体精神和独立意识使然。 

然而,幼天王诏旨的那段话毕竟是矛盾的陈述。但是,就笔者的分析看,这种因矛盾的陈述而产生的疑惑是可以化解的。幼天王诏旨表述的是太平天国天教的自称统称的关系,这里说的统称,则是针对天教和耶稣教、天主教的关系而言的,从中显示出太平天国宗教既要独树一帜,又追求一统天下的文化心态及其期盼。在幼天王诏旨中,所谓天教自称,即指天教是太平天国对自己宗教的定名;所谓天教统称,即指太平天国自以为所信奉的天父上主皇上帝,是世界上唯一正宗的上帝,因而天教又是耶稣教、天主教的神学宗主,是它们赖以认同和归化的共名。天教作为太平天国宗教的统称使用时,追求天教与耶稣教、天主教为一,乃是它的内心期盼,但这个不是西方基督教,而是太平天国天教。因此,笔者说的统称,是以天教为大一统之称,而不是泛指泛称。由此可见,天教作为太平天国宗教的自称统称,其关系只是一个问题的两个方面,自称统称的实质和前提,统称自称的外延拓展,所以说到底,天教仍然只是太平天国宗教的自称。历史上有过类似的先例。在中国古代公羊学说的文化大一统思想里,诸夏也有一个自称统称的关系问题。诸夏曾经是历史上中华文明先进群体的自称,同时又是所谓夷狄的文化宗主,是归化的夷狄的共名,亦即诸夏大一统之称。所谓夷狄而诸夏也,则诸夏之,说的便是这个道理。反之,诸夏而夷狄也,则夷狄之[7](P49)太平天国承继了公羊学说的文化大一统思想的普世精神,不论耶稣教,还是天主教,只要归化于天教,则天教之;反之,则异教之。如同洪仁玕奉命对西方传教士发出的忠告那样,不要传播与天王的政治宗教相出入的宗教,否则他将会丢掉脑袋。”[8](P72)  

幼天王的《宗教自由诏旨》颁布不久,太平天国对外宗教政策发生了转折性变化。它有助于研究者探明天教作为太平天国宗教的统称使用时的真实意图。 

据洪仁玕的解释,《宗教自由诏旨》是太平天国应西方传教士的请求推出的新政策,即宣布太平天国统治区向西方传教士开放,允许他们自由传教。[9](P982)西方传教士虽然曾经为之欢欣鼓舞,但是并非毫无疑虑。早在这份诏旨颁布之前四个月,美国传教士花兰芷走访天京,事后发表了观感。他说:我前时曾希望:他们的观念虽粗鄙而错误,仍可以容纳对于圣经之呼吁及接受真能发挥真理者之教训。于此,我也大为失望。他们得有新的天启,……这是他们对于真理之新标准,而且他们自信反可以教训我们的。事实上,他们手上握了一道神圣的旨命,是要我们照其内容而屈就依从的。”[10](P1950)从中可见,花兰芷通过在天京和太平军官兵的辩论,已经发现太平天国不仅坚持天教信仰,而且要求西方人改宗天教的意图。英国传教士杨笃信最早领到《宗教自由诏旨》。从他事后的评论看,他并不认为耶稣教、天主教均是天教的说法出于太平天国的无知,也不认为天教是广义的基督教的泛称,与此相反,他清醒地看出这一点是明显的,他们这样做并不是出于无知,而是清楚地看到他们和我们之间所存在的区别[9](P382)既然如此,太平天国的外交辞令便是一种策略性表态,西方传教士以后在太平天国区域的遭遇便是明证。 

在此,以美国传教士罗孝全为例。他早年曾在广州做过洪秀全的 宗教 老师,后来应洪秀全的邀请,于186010月进入天京,被委以负责外交事务的重任,然而在天京居留近三个月后,他便仓皇出走了。他在事后发表文章,说:我到南京后不久,天王曾下令容许宗教上的自由(指《宗教自由诏旨》——引者注),这事使我本人及基督教界都非常高兴。可是,他不久便完全失望了[8](P71)为什么呢?原来洪秀全致书这位先前的老师,复述自己的天酉之梦,并且要求他坚信学生上过天,见过上帝,获得新的天启。罗孝全说:洪秀全曾告诉我,如若我不相信他,我将同犹太人不相信救主(即耶稣基督——引者注)一样归于灭亡。”[8](P72)亦即犹如基督教视犹太教为沉沦的异教。罗孝全又说,洪秀全还派出他的官员来指导我,请我研究他的著作,要我向其他外国人宣扬他的宗教。”[8](P72)此外,另有报道说,洪秀全要罗牧师(即罗孝全——引者注)为其门徒,”[10](P1976)“要求罗孝全变为一名改宗者,到外国去布道,让外国人改信太平天国的宗教[11](P293) 

幼天王的《宗教自由诏旨》颁布后,西方传教士虽然心存疑虑,但是希望能够借此机会,打着同拜上帝的旗号,引导并促进太平天国宗教基督教化,因而出现过深入太平天国统治区传教的浪潮。与此同时,太平天国希望能够在同拜上帝的旗号下,引导并促进西方人改宗天教。由于崇拜的实际上不是同一的上帝,他们双方展开了要求对方改宗的较量,它导致了太平平天国对外宗教政策的剧变。1861年以后,洪仁玕等人奉命在不同场合口头或致函宣布:太平天国不需要外国传教士从事福音传道师或牧师的工作,因为他们传播的教义和太平天国宗教相冲突;今后太平天国的传教事业不欲依赖外援中国人可以自做这件事[11](P312)于是,西方人在太平天国区域的传教浪潮转眼便低落和消退了。曾国藩曾经谴责太平天国窃外夷之诸,崇天主之教[12](卷3“讨粤匪檄)现在太平天国却反过来拒基督教于国门之外,因为它拒绝改宗太平天国天教。太平天国对外宗教政策的演变,体现出它强烈的宗教独立意识和普世精神,这是造成天教既是太平天国宗教的自称、又是它的统称的内在原因。天教作为统称使用时,它的目的是要求先生改宗学生,否则便予以拒斥。上述历史事实证明,天教作为太平天国宗教的统称,是对它的自称的外延拓展,因此说到底它仍然只是太平天国宗教的自我命名、或命名意义上的自称。 

 

【参考文献】 

[1]张英明.太平天国宗教正名[J].江西师范大学学报(哲社版),1990,(2). 

[2]梁启超.中国历史研究法[M].北京:东方出版社,1996. 

[3]王国平.太平天国的天教”——兼谈太平天国宗教的正名[J].史学集刊,2002,(2). 

[4]吴良祚.太平天国避讳学说[J].浙江学刊,1987,(5). 

[5]南京太平天国历史博物馆.太平天国文书汇编[Z].北京:中华书局,1979. 

[6]中国史学会.太平天国(丛刊)(三)[Z].上海:神州国光社,1952. 

[7]顾颉刚口述, 向启 君整理.中国史学入门[M].北京:中国青年出版社,1983. 

[8]上海社会科学院历史研究所.太平军在上海——《北华捷报》选译[Z].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3. 

[9](英)呤唎.太平天国革命亲历记:下册[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 

[10]简又文.太平天国典制通考:下册[M].香港:简氏猛进书屋,1957. 

[11]茅家琦.太平天国对外关系史[M].北京:人民出版社,1984. 

[12]李瀚章编辑,曾文正公全集.文集[Z].光绪二十九年鸿宝书局印本

 

 

(资料来源:《江西师范大学学报》哲社版2004年第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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