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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宗建与周起元之死
周宗建与周起元之死

周宗建,字季侯,苏州吴江人。万历四十一年进士,历任武康知县、仁和知县,政绩卓异,晋升为御史。天启元年,上疏为已故官员顾存仁、王世贞、陶望龄、顾宪成请谥,追论万历朝小人,历数钱梦皋、康丕扬、亓诗教、赵兴邦乱政罪。辽东战败,沈阳陷落,他上疏谴责当事大臣,请求破格用人,召还熊廷弼。是年冬,奉圣夫人客氏出宫,一天之后皇帝反悔,要她回宫。周宗建抗疏极谏:“两日之间乍出乍入,人且谓天子成言有同儿戏,法宫禁地仅类民家。无论圣明之举动有乖,亦恐内外防闲甚亵,今既无以信众,后将何以令人?所关圣政,岂复渺小!即皇上今日或谓阶前寸土,不足为意,妇人女子束缚何难。不知此辈无知,一叨恩格,便思逾涯,而后狎暱亡纪,渐成骄恣,人之多言,靡所不至,必谓皇上溺爱近习,故徇其苟得之情;重割小恩,遂忘其私暱之讟。衅孽渐起,宠竞日繁,皇上于此时而始悔今日之优柔,思始事之不断,虽欲追挽,亦将何及!” 次年四月,力陈四事,其中之一专攻魏忠贤:“近日政事,外廷啧啧,咸谓奥窍之中莫可测识,谕旨之下有物凭焉。如魏进忠(即魏忠贤)者目不识一丁,而陛下假之嚬笑,日与相亲,一切用人行政堕于其说,东西易向而不自知,邪正颠倒而不觉。况内廷之借端与外廷之投合,互相扶同,离间之渐将起于蝇营,谗抅之衅必生于长舌,其为隐祸,可胜言哉!” 这种鞭辟入里的分析,此后一一应验。但是当时的皇帝只当耳旁风,置之不理。魏忠贤当时正与客氏结为对食,一些官员暗中阴附,权势逐渐显赫,见到周宗建奏疏恨之入骨,隐忍不发。邹元标建首善书院,周宗建参与具体建造事宜。邹元标罢官,周宗建请求和他一起罢官,皇帝不允。

当是时,魏忠贤气焰日趋嚣张,周宗建顾虑“内外合谋,其祸将大”,于天启三年二月二十八日上疏抨击魏忠贤:

臣闻,见邪不击非忠臣也,畏死不言非勇士也。故虽一介之士剔肝露胆,死亡之诛有所不避。矧臣位列交戟,身沐圣恩,衣冠之祸,蔓衍将成,狐鼠之奸,凭依难破,而臣犹顾瞻七尺,隐忍不言,俟其布阱既深,毒形尽见,而后起而争之,即杀一身亦何益于事哉!

内臣魏进忠者,固今辇毂之下所为望而震焉者也。处(魏)进忠之威势,可以咳唾而成风云;计(魏)进忠之财力,可以呼吸而驱鬼神;极(魏)进忠之线索,可以使爱者升天、怒者坠渊。而臣义激于中,曾于去岁指名而弹劾之,臣于时已不知死所矣。幸蒙圣恩薄示诘责,未快其愿,闻于文华殿上撤讲之后,(魏)进忠狺狺恨臣,摘臣疏中“千人所指,一丁不识”两语,哓哓诟辨,至怒激之声直达宸听……此事在朝诸臣无不相传,忧臣者谓,臣后必有无端中伤,臣时即欲乞告自全,而以时方多事,遂而中停。然而(魏)进忠之心固无一日忘臣也……(魏)进忠以为中伤臣者舍郭巩无他属……嗾以倾臣并倾诸异己者,而(郭)巩乃密受指使,造为新幽大幽之说,把持察典,编辑诸臣数十余人,汇为一册。复闻于交单数日后,造为匿名文书,罗织五十余人,投之路旁。于省,则以刘弘化为首,次及周朝瑞、熊德阳,及现在诸科臣等,而欲一网尽之。于台,则以方震孺为首,次及于江秉谦,及现在诸台臣等,而欲一网尽之,而臣则其网中之一人也。既欲罗诸臣以快报复之私,而更欲独中臣以快(魏)进忠之私。

臣观先朝汪直、刘瑾其人,虽皆枭獍,然幸言路清明,臣僚隔绝,故不久终败。今乃有(郭)巩者结连胶合,取旨如寄。权珰之报复反借言官以伸,言官之声势反假中涓而重。数月以来,一斥熊德阳、江秉谦,一斥侯震旸,一斥王纪,一斥满朝荐,一去邹元标、冯从吾,一逐文震孟、郑鄤。近且欲扼孙慎行、盛以弘而弃之,摘瓜抱蔓,正人重足。此等机关,举朝之人无不知且痛恨,第各爱惜一死,无有敢明犯其锋者。

臣若尚顾微躯,不为点破,将内有进忠(忠贤)为之指挥,旁有客氏为之操纵,中有刘朝等为之典兵卖威,而下复有(郭)巩等从而蚁附蝇集,内外交通,驱除善类,而天下事尚忍言哉!臣今誓捐此生为皇上明言之,伏乞皇上即将魏进忠立赐锄斥,仍问郭巩何故以言官交结近侍,何故以一人私挠察典,勒令回话,坐以应得罪名。

奏疏呈进后,魏忠贤更加愤怒,率领刘朝等在皇帝面前哭泣,请求自髡出家,以此激怒皇帝。皇帝当即下旨,指责周宗建“乘辩求胜”“无端牵引”,责令周宗建为“内外交通”举证,“从实回将话来”。 周宗建无所畏惧,立即遵旨回话,侃侃而谈,一一举证:

——所言交结设陷诸语,臣既揣合之人情,复徵验之事理。计今(魏)进忠方极尊宠指挥如意,而指名纠劾者独臣一人,今(郭)巩既织成数十人为一册,复闻有捏为匿名文书出之一人袖中者,罗列多人。仍欲借以中臣,以快(魏)进忠报复之心。此事情之可信者一也。

——(郭)巩时常在外倡言: (魏)进忠欲劝皇上做几件好事。此语人多闻之。夫(郭)巩以言官何以得闻此说,而乃擅自卖弄,口口进忠不置。此又听闻之可据者一也。

——夫巡视者不能自循职掌,而反恨监督者之精明,复恨持论者之相助。至与内监引眷称兄,相视莫逆,人言啧啧,诸臣皆有揭发抄。此又其事之可据者一也。

皇帝却罔顾事实,强词夺理:“周宗建奉旨回话,自当明白确奏,乃尚牵连揣度,诿于风闻,好生恣意沽直,姑从轻罚俸三个月。”

因此之故,周宗建被魏忠贤、客氏视为眼中钉肉中刺,必欲置之死地而后快。天启六年二月,以周宗建“赃私”为借口,矫旨将周宗建与缪昌期一并扭解来京,于四月押入镇抚司诏狱。在狱中备受酷刑,铁钉钉身,沸水浇身,皮肉尽烂,六月十八日去世。镇抚司照例上报:“十八日犯官周宗建病故。”

周起元,字仲先,号绵贞,福建澄海人。万历二十九年进士,历任浮梁知县、南昌知府,以廉洁贤惠著称。万历四十年晋升为湖广道御史,其时宵小之徒群起而攻东林书院讲学,周起元挺身反驳,大犯时忌。被贬谪为桂平道参议,有政绩,天启三年晋升为太仆寺少卿,不久,以右佥都御史出任应天巡抚,本着一贯风格,多次纠参苏州织造太监李实滥派数额。天启三年闰十月初五日的奏疏中说:“苏松岁徵料银不过四万有奇,额编止有此数。往年织造(太监)孙隆,与近时吕贵,皆未尝过溢于编数之外也。今织监李实谬张虚额,一味诛求,倚信参随,百计冒破……今阖郡士民见本官杜门,惶惶泣留,而通属荐绅将士无不称冤,愿借(李)实仇有司,则拂百姓;拂百姓则百姓必将仇(李)实。念及于此,可不寒心!而况暗于纠劾大权,将置抚按何地?不独下拂舆情,抑且上关国体。” 织造太监李实为了掩盖自己的贪赃劣迹,诬陷苏州府同知杨姜贪污,皇帝偏袒李实,指责杨姜“贪肆久著,借端掩罪”,命巡抚周起元“从公参处”。

周起元接旨后,再上一疏,重申前疏所说杨姜无罪,“字字实录,不敢饰说偏护”。他认为:“杨姜一小吏耳,词之遣之何足惜,独惜贤奸从此混淆,纪纲从此倒置,凡有求不遂者,皆得挟私忿中人以不测之祸,甚非清世所宜见耳。”问题出在织造太监李实身上:“惟是织造一事,当泰昌时已尽撤回,李实承领此差,因而再遣。若肯如孙、刘、吕等各监,照依两府料银额编之数,按运解给,不窥别项解京钱粮。又若肯遵照旧规管两府袍段,不搀管十郡岁改,创从前未有之例,贻江南官民之扰,则衔命天使,臣等岂有不愿同心协力,而故生枝节,分枘凿以成水火之形哉!” 皇帝依然偏袒李实,降旨:“杨姜这厮抗旨擅减袍服,致误上供,深属不敬。本当差官拿治,念抚臣力请,姑着革职为民,发回原籍当差,永不叙用。其误运袍段,并岁改造段匹料价,该地方掌印官作速措办解监,上紧儹织,补解应用。再有违慢的,定行重治不饶。周起元着安心供职。”

虽然皇帝虽说“周起元着安心供职”,但是得罪了太监,“安心供职”不过是一句空话。天启四年十一月十五日,他上疏弹劾苏松兵粮道右参政朱童蒙渎职之罪,指出他“受事一年,吴淞、青村、南汇等营,有五月无粮,有六月无粮者,甚至有十月无粮者,几至脱巾。该道逐月报臣循环粮册只属虚文相蒙耳。”而且此人“性近坦率,事多乖方,细人翻云覆雨之奸,易以惑听赤子呼天抢地之苦,绝不关情,一切暧昧浮议有关趣操者,臣不必更行物色胪列,而其轻浮孟浪之概亦可见矣”。 显然得罪了阉党,皇帝的圣旨自然不会好听:“周起元曲庇杨姜,屡悖明旨。今又诬劾朱童蒙,显是排挤正人,好生抗违无礼,本当重处,姑着削职回籍。”

天启六年二月,魏忠贤欲杀高攀龙、周顺昌、缪昌期、黄尊素、李应昇、周宗建等人,知道李实怀恨周起元,派人取得李实的空印疏本,令亲信李永贞、李朝钦诬告周起元在担任应天巡抚时贪污帑金十余万两,每天与高攀龙辈往来讲学。这年六月,魏忠贤矫旨将其逮入镇抚司诏狱。

周起元得到逮捕的消息,变卖家中的首饰酒器,不满一百两银子。父老乡亲及地方官在四个城门口设柜捐献,助一臂之力。捐献者摩肩接踵,有手持金钱来投的,有不留姓名的,有穷巷老妪脱钗簪质钱来投的,有为人抬轿的佣夫手持脚力钱来投者。终于凑满了锦衣卫缇骑所需费用。全城士绅陆续前来问候称冤,漳州士绅领袖梅岩公老病不能行走,坐了轿子赶来向周起元号哭:“子屡犯政府,为民抗珰,以报国家养士之恩,得死所矣。恨吾老不能从,甘与同刑。”周起元感谢道:“当出疏时,知有今日,无悔也。”毫无戚容出门就逮。其时长子尚未弱冠,仲子、季子还是孩提,依依膝下,周起元抚摸孩子,说道:“汝父不及教育,汝惟依所亲,以期成立。”缇骑赶来时,百姓填塞街衢,嗟叹愤激,欲攻缇骑,周起元长跪请求:“臣子事君,身非己有,雷霆雨露,莫非君恩。乡里爱我,岂可陷我不法耶!”众意始解。就道时,士绅父老妇孺数千人相率追送,悲号之声久久萦绕。

周起元押入诏狱后,魏忠贤指示不必审讯,就按照李实的指控,迫使周起元承认赃银十万两。周家倾家荡产退赔,仍不能挽救一命,天启六年九月死于狱中。

金日升如此记述他的最后日子:“彪恶许显纯高坐谩骂,夹敲一百四十,拶敲一百,棍打八十,公抗辩不屈。自后每五日或三日一比,各棍打三十。九月初四日,(许)显纯再加酷刑,着取病呈。初十日竟死狱中。越三日,旨下,尸出,七窍流血,胸破面溃,手足杖夹伤烂,身无寸缕。见者莫不悲哀洒泪,好义争助之,得扶榇南归。”

临死前,他给儿子寄去最后一封家书,一吐信中的悲愤郁闷:“一家祸至此,我死何足惜,乃天命未终,尚延数月残喘。冀白孤忠,然岂易得哉!汝等亦为忠孝自慰,毋烦过虑。第日费已尽,四顾无亲,一日未死,尚暂支持。恐人非木石,难以久延耳。苦寸心之不白,清而受染,留身后之大累,忠以蒙欺。然我自历宦清白,积些俸钱,今以尽还朝廷,亦复何恨?汝等无分文之积蓄,当知艰苦,居家孝顺,顾诸弟妹,万勿拚弃,汝母要保养,勿以愁伤。追赃之后,庵庙亦可栖身。得汝劝我保摄宽心之说,亦一时相慰。夫我今以待死之身,延难挨之生,熬刑苦肉,亦说不得。毕在旦夕,谁鉴孤忠?我固以速死为幸,实生不如死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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