位置:汇文
《戊戌政变记》的主题及其与时事的关系(之一)
《戊戌政变记》的主题及其与时事的关系(之一)
 

梁启超的《戊戌政变记》(注:《戊戊政变记》先后有多个版本,并且某些版本之间有相当的差异。就单行本而言,主要有两个版本系统,一为九卷本,最早为1899年横滨清议报社印九卷本,随后有新民丛报社印九卷本等,1957年香港中华书局重印第16版九卷本。另一为八卷本,根据狭间直树的研究,最早的八卷本出现在1907年之后,1935年商务印书馆出版的《饮冰室合集》收录的是这个版本,1953年中国史学会编《中国近代史资料丛刊?戊戊变法》同样收录了八卷本,1954年中华书局又根据《饮冰室合集》本印行了单行本。本文所研究的主要是《清议报》连载本和横滨清议报社铅印九卷本,但是为了方便查对,引用的文字一般标出其在中华书局重印本中的位置。关于九卷本和八卷本的差异情况,本文依从刘凤翰的研究成果,请参阅刘凤翰《梁启超〈戊戌政变记〉考异》,台北,《幼狮学报》第2卷第1期,19591月。)一书第一次对戊戌维新运动从整体上进行了描述,建立了一个以康有为为领袖和主线的戊戌维新运动宏观叙述框架。在近一个世纪戊戌变法史的学术研究中,《戊戌政变记》的总体描述逐渐获得认同,被大量近代史教材和相关专著所尊信,并在此基础上演变出一个戊戌变法史权威叙述体系。20世纪20年代开始陆续面世的中国近代史教材和专著,已经普遍采用梁启超的记载来描述戊戌变法史,比如颜昌峣的《中国最近百年史》(太平洋书店1928年版),历史研究社编的《中国近代史研究纲要》(新知书店1946年版),以及李鼎声的《中国近代史》(光明书局1948年版)等等都以《戊戌政变记》的体系来描述这段历史。中华人民共和国建立以后,陆续出版了不少有关维新变法的研究专著,20世纪五六十年代汤志钧的《戊戌变法史略》(联群出版社1955年版)和胡滨的《戊戌变法》(新知识出版社1956年版)在整体叙述方面虽然力求精致严密,但依然沿用了梁氏的体系。80年代以来有多部相关学术专著问世,其中具代表性的有王栻的《维新运动》(上海人民出版社1986年版)和汤志钧的《戊戌变法史》(人民出版社1984年版),它们对于维新变法运动的具体史实的考订严谨细密,但是在总体叙述体系上如出一辙,仍然没有越出梁启超《戊戌政变记》一书的框架。与此同时大量出版的中国近代史教材在维新变法史的叙述方面也沿袭了前人的做法。因此,梁启超对戊戌变法史的叙述体系逐渐权威化,其主要观点成为史学界长期以来普遍接受的一个基本观念体系。比如,梁启超将变法的过程描述为康有为由布衣而卿相的个人发迹史,将清政府陆续推行的新政缩减至康有为主导的“百日维新”(注:“百日维新”这个概念最早见于1903年版的《清议报全编》的《戊戌变法记事本末》,专指 1898 6 11 9 21 之间共103天受康有为影响的光绪皇帝推行的新政。),将康有为思想诠释为戊戌年新政运动的惟一指导思想,将政变的原因约化为主维新的光绪和主守旧的慈禧之间的帝后党争。这些观点在现行的叙述中演变为:康有为是维新运动的主要领袖,康梁谭等人构成的维新派是当时惟一的进步力量,康的思想是变法的主导思想,他多年奔走推动了变法运动的发展,并最终得到光绪皇帝的支持,于1898年推行了短暂的新政。但是由于光绪皇帝没有权力,又与慈禧太后长期失和,维新派与顽固派的力量相差悬殊,变法被以慈禧太后为首的满汉顽固派所扼杀。

但是在梁启超的叙述获得信任的过程中,也有研究者如陈恭禄、陈寅恪(注:陈恭禄:《甲午战后庚子乱前中国变法运动之研究》,《武汉大学文哲季刊》第3卷第1期,193311月;陈寅恪:《读吴其昌撰梁启超传书后》,《寒柳堂集》,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1年版,第166页。)等对其整个陈述的可靠性表示怀疑。邝兆江1984年在其专著中指出康梁的陈述夸大了他们在光绪戊戌年新政中的作用,新政的重要人物是张之洞等人而非通常认为的康梁。(注:Luke S.K.Kwong:A Mosaic of the Hundred Days:Personalities,Politics,and Ideas of 1898(Harvard University Press,1984).)因而,《戊戌政变记》对戊戌变法史的整体叙述的可靠性是一个有争议的话题。

但是到目前为止,参与争论的各方尚未涉及一个基本的问题,即对戊戌变法史整体叙述框架影响甚深的《戊戌政变记》的叙述结构是如何产生的?戊戌变法史的宏观框架的一些基本问题往往与梁启超撰写《戊戌政变记》的环境有关,理清梁启超撰写《戊戌政变记》的过程有助于这一问题的深入研究。这需要对《戊戌政变记》的产生过程进行专门的研究。遗憾的是,这方面的研究成果至今只有刘凤翰的《梁启超〈戊戌政变记〉考异》、吴相湘的《〈戊戌政变记〉考订》和日本狭间直树的《梁启超〈戊戌政变记〉成书考》等少数几篇(注:刘凤翰:《梁启超〈戊戌政变记〉考异》,台北,《幼狮学报》第2卷第1期,19591月;吴相湘:《近代史事论丛》,台北传记文学出版社1978年版;狭间直树:《梁启超〈戊戌政变记〉成书考》,《近代史研究》1997年第4期;汤志钧:《人物评价和史料鉴别》,《北方论丛》1982年第1期;戚其章:《〈烈宦寇连才传〉考疑》,《历史档案》1987年第4期;杨天石:《袁世凯〈戊戌纪略〉的真实性及其相关问题》,《近代史研究》1998年第5期;张德钧:《梁启超纪谭嗣同事失实辨》,《文史》第1辑,新建设出版社1961年版,第81-85页。),而其中除了狭间教授之外,其他人只是考订《戊戌政变记》中的片段记载,没有触及与戊戌维新史有关的整体叙述框架。而狭间教授尽管初步说明了《戊戌政变记》各个版本出现的时间、机缘以及它们之间的关系,但是仍然有很多疑问有待解决。比如康梁流亡日本初期(189810月至18995月)为何匆匆发表《戊戌政变记》这样一本记述当代历史的著作?《戊戌政变记》是如何描述戊戌变法的来龙去脉的?当时的环境以及他们的思想和活动对这一叙述框架有没有影响?如果有,又是什么影响?

有鉴于此,本文重点考察《戊戌政变记》宏观叙述框架的形成过程,意在引起研究者的兴趣,也为进一步研究戊戌变法史提供一点帮助。本文联系作者所处环境以及该环境下作者的活动、策略和他所调动的思想资源,力图揭明:此书与康梁师徒流亡日本初期的政治活动密切相关,并且成为他们政治活动的一个内容;书中有关戊戌变法的宏观陈述框架和关键细节实为康梁等人应对当时舆论及具体政治局势的产物。经过作者梁启超的刻意安排,《戊戌政变记》用以局内人身份说明戊戌政变(新政及其失败)真相的形式,成为康梁等人争取外援、反击舆论、推脱责任、洗刷罪名及宣传政治主张的政治工具。

一、“政变原委”——澄清“政变”责任问题

《戊戌政变记》一书正式出版于1899年,但部分内容已经先行刊登在梁启超办的《清议报》上。《清议报》第12册上的《戊戌政变记成书告白》曰:“戊戌八月之变为中国存亡绝大关系,惟其事之本末层累曲折,知之者少。今有局中人某君将事之原委编辑成书,托本馆代印代售,全书分九卷:一,变法实情;二,废立始末记;三,政变前记;四,政变正记;五,政变后记;六,殉难烈士传;余附录三卷。记载翔尽,议论精明,将中国将来之局言之了如指掌,有心人不可不读之书也……”(注:梁启超:《戊戌政变记成书告白》,《清议报》第11册, 1899 4 10 。)可知该书有两个主题,一是戊戌八月之变的“原委”;二是新政的“本末”。成书以前发表的内容分别是《戊戌政变记第四篇?政变前记》(《清议报》第1册),《戊戌政变记第五篇》(《清议报》第2-3册,成书时定名为《政变正记》和《政变后记》),《谭嗣同传》(《清议报》第4册),《康广仁传》(《清议报》第6册),《杨深秀传》和《杨锐传》(《清议报》第7册),《林旭传》、《刘光第传》和《烈宦寇连材传》(《清议报》第8册),《光绪圣德记》(《清议报》第9-10册),以及论说《论八月之变乃废立而非训政》(《清议报》第1册),《政变原因答客难》(《清议报》第3册)。这些内容有相当部分可归入政变的“原委”。

政变“原委”在全书中也占据重要的地位。全书的6卷正文是按照戊戌政变的原因、经过和结果来展开的。除了其中第2卷和第3卷直接解释政变的原因外,第1卷的内容也为下文的帝后矛盾作了铺垫,其中还有多处文字谈及政变的原委,另外在第6卷中也涉及这个问题。

政变原委为何如此受到重视,而且要打乱篇章顺序刊行?从当时的舆论氛围中我们可以找到解释。北京政局的突变是当时各方关注的焦点,政变的原因是议论的中心。针对当时清廷官方及民间舆论对此的不同解说,康梁师徒不得不先后数次出面“澄清”政变的真相,并由此催生出《戊戌政变记》一书。

1898 9 21 (戊戌年 八月初六日 )的上谕宣布慈禧太后再度训政,光绪皇帝的新政遭受了重大挫折。康有为作为新政主要人物被清廷通缉。政局如此激烈地变动,而其中的详情无人知晓,引起众多猜测。

康有为得到英国的援救而脱险,这也给予英国探听内幕消息的机会。 1898 9 25 ,英国驻上海领事班德瑞(F.S.A.Baurne)在吴淞口外英轮巴理瑞号(Ballarat)上与康有为进行了谈话。(注:中国史学会编:《中国近代史资料丛刊?戊戌变法》(以下简称《戊戌变法》)第3册,神州国光社1953年版,第523-528页。)此时,北京的局面没有完全明朗,对维新党人的处置才刚刚开始,张荫桓、徐致靖、杨深秀、杨锐、林旭、谭嗣同、刘光第等人被捕入狱,康有为的罪名仅是“结党营私,莠言乱政”。班德瑞问及政变和西太后再度训政的原因。康有为离开北京之后一直乘坐海船,消息闭塞,直至 9 24 被救之时“还完全不晓得大祸临头”(注:《戊戌变法》第3册,第535页。),因此也是刚获知有关信息。他的回答仅仅列出了两条理由:第一,现在的废立问题,纯粹是旗人闹家务。西太后和荣禄及所有的旗人高级官吏都反对革新而且亲俄,发觉皇上走向革新的路子,便要求西太后重新当政,反对光绪皇帝支持的汉人维新党的变革。太后和俄国有密约,把东北交给沙俄保护,以换取俄国支持旗人继续统治中国。关于废立之议已经酝酿一年了,西太后常常威胁皇上,说如果不顺从她的意思,她便废掉他。而皇上最近下过一道改革诏,宣布依照西洋的服饰改变中国的服装。这是突然引起政变的主因。第二,皇帝曾骂西太后只是咸丰的妃子,而不是正后,也不是他自己的母亲,从而促成了事变。由于处身局中,康有为不难准确地作出推断,事变是支持俄国反对革新并得到旗人高级官吏拥护的慈禧与支持英国主张革新的光绪皇帝之间的矛盾所致。但是他认为政变的主因(应为诱因)是皇帝下诏变易服饰和皇帝咒骂西太后,则只是含糊的猜测。

对康有为来说,形势在继续恶化。 9 27 (戊戌年 八月十四日 )上谕(注:《光绪朝起居注册》,台湾《联合报》文化基金会国学文献馆1987年版,第31217-31218页。)将康有为的罪名升格为“究约乱党谋围颐和园”,“私立保国会”和“学术乖僻”,明眼人都会懂得这种“悖逆”罪行的严重性,不过这道上谕并没有披露“究约乱党谋围颐和园”“奸谋”的详细情况。

但当时的报纸已经对此事的大致情况作了报道。据孙宝瑄《忘山庐日记》光绪二十四年八月十七日的记载:“览报纸,上谕宣布康有为罪状,始知有结党谋徙置太后事。盖先欲剪除太后党羽,故撰密旨令袁世凯擒荣禄,即以新军入都移宫,袁不从,以告荣禄,荣密奏太后,太后震怒,故降旨严拿。康已遁,仅获其弟广仁及徐致靖、杨深秀、谭嗣同等七人。后徐致靖免死监禁,余六人皆斩西市。张荫桓亦下狱,有诏戍边。”(注:孙宝瑄:《忘山庐日记》,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年版,第261页。)

根据时贤的研究,这一阴谋的确存在,并且为康梁自己事后的记述和秘密通信所证实。(注:汤志钧:《关于戊戌政变的一项重要史料——毕永年的〈诡谋直记〉》,《乘桴新获——从戊戌到辛亥》,江苏古籍出版社1990年版,第25-38页;杨天石:《康有为谋围颐和园、捕杀西太后确证》, 1985 9 4 《光明日报》;房德邻:《维新派“围园”密谋考》,《近代史研究》2001年第3期。)这时,康有为已经乘船到了香港,得到香港总督的接待和保护,在10月下旬转往日本避难之前他一直逗留在港。在香港,康有为可以了解到关于京师政变的更多消息。澳门《知新报》第69册转载了香港《士蔑报》 10 3 (作者按:此文的日期均为阳历)的报道,从中可以了解当时所报道的政变详情之一斑:

本月三号北京消息称,中国皇帝志在维新,太后志在守旧,势不两立,力强者胜,皇上防有意外,欲将兵权尽交袁世凯,故先擢彼为侍郎,次将以北洋副大臣之职授之,令其兼管北洋水陆师兵权。袁世凯既受职,上朝谢恩,皇上即乘机授意,使其回至天津,即带兵入京师,护卫御驾,以免意外之变,不意为袁世凯所误,九月二十号,乘火车出天津,不即尊旨带兵入京,转将机关尽行说知荣禄,欲听荣禄决其可否,岂知直隶总督荣禄,素来痛恨维新党,一闻机关,即传电报知太后,故有今日之变。九月二十一号,皇上登朝,正欲降旨传伊藤入觐,突有内监持太后懿旨,敦迫皇上往颐和园,面见太后,皇上既往,此后遂不复见其视朝矣。(注:《知新报》第69册, 1898 10 23 ,见该报合印本(一),澳门基金会、上海社会科学院出版社1998年版,第948页。此则报道虽然未直言“究约乱党谋围颐和园”一事,但是说到了皇帝与太后“势不两立,力强者胜”,皇上“防有意外”,“欲将兵权尽交袁世凯”,授意其回天津,“带兵入京师,护卫御驾,以免意外之变”等情况,足以成为“究约乱党谋围颐和园”的注脚。同时康有为也可以通过香港其他的中西文报刊得到相关的报道。)

10 6 晚,康有为在香港接受了《中国邮报》记者的采访,这是他逃亡以来第一次对政变公开发表意见。(注:本节所引康有为的谈话内容来自以下两个文本:《戊戌变法》第3册,第499-513页;《乘桴新获——从戊戌到辛亥》,第410-415页。)在采访中,康有为首先抨击太后固执专权,虚耗军费,任用阉宦,并且公开了皇帝与太后的矛盾。其次,他较详细地介绍了新政的情况,着重叙述了自己被皇帝启用的经过,解释了自己的变法主张,肯定了光绪对维新的支持态度。这是在反驳 9 27 诏书中对他“学术乖僻”的指责。而强调皇帝的信任旨在表明自己对国家和皇帝的忠诚。第三,康有为应记者的要求谈到了政变的原因。他说,怀塔布、李鸿章和敬信分别被光绪皇帝免职后,一起去跪求太后帮助;随后他们又到天津找太后的亲信荣禄设法,这些是政变的肇因。这时,“谣言很甚,说皇上打算废黜太后,因此太后决定让荣禄发难,先发制人,当时正是九月十四号或十五号”(注:《戊戌变法》第3册,第499-513页。)。此处关于政变原因的说法发生了耐人寻味的变更,康有为这次谈话沿用了11天前的思路,肯定太后和皇帝的矛盾是政变发生的大背景,并在抨击西太后时重提曾与英国领事谈到的变服饰和皇帝咒骂太后两事。在回答记者关于政变原因的问题时却指称是西太后、荣禄、怀塔布、李鸿章和敬信等人策划和发动了政变,而且连政变阴谋的时间都已经确定为914号或15号。不过康有为对此也还不是特别地肯定,他推测,“荣禄乃太后素所宠眷,其足以动听,或由于此”(注:《乘桴新获——从戊戌到辛亥》,第410-415页。)。这些改变并不表明他完全放弃了从前的意见,而是针对当时现实所作的修改。康有为事先应该已经得知自己“究约乱党谋围颐和园”的罪名,因此,指太后荣禄欲先下手的新说显然是以攻为守:新党没有所谓阴谋,反而是旧党有政变的阴谋。因为按照康有为的时间表, 9 14 这一天旧党已经决定进行政变,可是同一天光绪刚刚命袁世凯进京陛见,即使有所谓“谋围颐和园”的计划,在时间上也晚于旧党的阴谋,成为被动应对“意外之变”的无奈之举。不管是 9 25 还是 10 6 ,康有为关于他自身启用的情况介绍得较为详细,对于政变原因的解释却含混不清,游移不定。这种反差只能说明他对政变原因的思考还没有成熟。

康有为的弟子梁启超在相同的时间内对政变的原因也进行了思考。政变发生后他得到日本人的救助脱离险境,乘坐日舰大岛号逃亡东瀛。当时国内的政局尚不明朗,但是形势严峻,梁必须对政变的前因后果和自己未来的行动进行思考。梁启超对于所从事的维新事业并没有失去信心,他从日本政府的援救行动中看到一线希望,期望“同文同种”的日本会基于“共同的利害关系”出面干预,帮助光绪复辟。所以梁启超确定下一步行动方针是游说日本政府。在古风《去国行》中,他明确表示了寻求外援的愿望:“呜呼,济艰乏才兮,儒冠容容,佞头不斩兮,侠剑无功,君恩友仇两未报,死于贼手毋乃非英雄,割慈忍泪出国门,掉头不顾吾其东。 东方古称 君子国,种族文教咸我同,尔来封狼逐逐磨齿瞰西北,唇齿患难尤相通,大陆山河若破碎,覆巢完卵难为功,我来欲作秦庭七日哭,大邦犹幸非宋聋。”(注:梁启超:《饮冰室合集》文集之四十五(下),中华书局1936年版,第2页。)这个游说行动在途中就已经开始。 1898 9 27 ,他在大岛号上致信当时尚在访华的伊藤博文和林权助代理公使,请求日本联合英美等国出面保护,救出光绪,且强调“今强俄眈眈,视东方诸邦已如彼囊中之物”,而“女后及满洲党死心塌地愿为俄人之奴隶”,如果中国不能得到帮助,后果不堪设想。(注:此处依据狭间直树的研究,见狭间直树《初到日本的梁启超》,《戊戌后康梁维新派研究论集》,广东人民出版社1994年版,第218页。)

189810月,康梁师徒先后抵达日本,游说日本政界人士成为他们此时的主要活动。康有为篡改了光绪的密诏,宣称自己“奉诏求救”(注:此处依据汤志钧的研究,见汤志钧《关于光绪“密诏”诸问题》,《乘桴新获——从戊戌到辛亥》,第39-53页。),公开呼吁英日等国援救光绪皇帝;同时,他和梁启超都曾求见日本新任首相山县有朋(注:狭间直树:《初到日本的梁启超》,《戊戌后康梁维新派研究论集》,第220-222页。),多次与日本政要近卫笃麿公爵举行秘密会谈,恳求日本出手相救(注:彭泽周:《从近卫日记看康有为滞日问题》,台北,《大陆杂志》第81卷第1期,199011月。)。这一类游说努力在康有为滞留日本期间实际上一直没有停止。(注:离开日本之前,康梁仍设法与日本政要会谈。彭泽周:《从近卫日记看康有为滞日问题》,台北,《大陆杂志》第81卷第6期,199011月。)在游说行动中,介绍国内新政是一个重要内容,而政变的原因更不可忽略。在逃亡期间,梁启超对于政变的原因逐渐有了自己的认识。 10 26 ,梁启超和王照上书当时的日本外务大臣大隈重信。它在基本沿用致伊藤博文书的思路的同时又作了一些改变,政变的原因是重点交代的问题之一,虽然《戊戌政变记》还没有写成,但是“政变总原因”在此时已然成型。其中说到:

 “敝国此次之变,其原约有四端:一曰帝与后之争,二曰新与旧之争,三曰满与汉之争,四曰英与露(俄)之争。然要而论之,实则只有两派而已。盖我皇上之主义在开新,用汉人,联英日以图自立;西后之主义在守旧,用满人,联露西以求保护。故综此四端,实为帝后两派而已。”政变是因为代表新旧两种力量的皇帝和太后之间的斗争,可是“皇帝虽在位二十四载,而 君主应享之权利,实未尝一日能享之也”。而且,“皇上年既渐长,而外患亦日深。数年以来,屡思发愤改革,皆见制于西后。凡皇上有所亲信之人,西后必加谴逐……此历年以来西后夺权之实情也。”“去年以来,胶湾诸港相继割弃, 于是康 先生……极陈若不改革则国必不立……于是皇上变法之意益决,于 四月二十三日 大誓群臣,宣改革之意;于同月二十七日召见 先生,询变法之略…… 先生因进呈《日本变政记》二十卷……皇上见之,益信改革之可以成就,将次第举行。而满洲诸大臣以为变法不利于己,共思藉西后之力以阻挠之。其满洲大臣之最奸雄者,则荣禄为首也。彼等思阻挠变法,非废立皇上不可,因与西后定议,命荣禄出为直隶总督,节制北洋董福祥、聂士成、袁世凯之三军,而定期于九月协皇上随西后巡幸天津,阅视三军,其意盖欲乘此时以兵力废立皇上也。”(注:《明治三十年八月至三十七年六月各国内政关系杂纂(支那卷)》,《日本外务省档案》,北京图书馆藏缩微胶卷,MT-16143,第427-492页。)

与康有为在香港的谈话相比,梁启超对于政变原因的分析更加完整清晰。西太后与光绪的公私观点的矛盾对立继续被强化为政变的主因。但与康有为的谈话不同,梁对政变直接原因有自己的理解,他认为存在“九月胁皇上随西后巡幸天津,阅视三军,乘此时以兵力废立皇上”的阴谋。“及七月,其谋为皇上所觉察,因坚持不肯巡幸天津之议。又于北洋三将之中,特召袁世凯入京,赏以侍郎,待以优礼,激以忠义,冀其有事可以保护;又赐密诏与康有为、谭嗣同等,令其设法保护,以冀免于难,不意其事遽为西后、荣禄之所疑。西后即日垂帘,荣禄驰入政府,以 先生最为皇上所信用,数月以来新政皆出其手,故诬以篡逆之罪名,罪及党类……祸至今日,不堪问矣!”(注:《明治三十年八月至三十七年六月各国内政关系杂纂(支那卷)》,《日本外务省档案》,北京图书馆藏缩微胶卷,MT-16143,第427-492页。)接着,梁启超指出光绪皇帝与西后无法“合体”(和解),而凭国内力量讨伐西后又很困难;希望日本政府帮助中国,阻止西太后训政。

  在上书的同时(1898102627日),梁启超又与日本外务大臣的代表志贺重昂进行笔谈(注:丁文江、赵丰田编:《梁启超年谱长编》,上海人民出版社1983年版,第188-196页。),直言希望日本出面联合英、美“仗义干预”,帮助光绪复权。梁启超的《上大隈重信书》并非只送给收信者,它还被送呈近卫笃麿公爵,同时寄给日本的《东邦协会报》并且于 10 30 在该报上发表,只是题目换成了《新 党某 君上日本政府、会社论中国政变书》(注:《梁启超年谱长编》,第202页。),又曾于12月发表在《日本人》杂志上(注:狭间直树:《初到日本的梁启超》,《戊戌后康梁维新派研究论集》,第225页。);后来《知新报》又自《东邦协会报》转载了这篇文章(注:《新 党某 君上日本政府、会社论中国政变书》,《知新报》第79册, 1899 3 2 ,见该报合印本(一),第1108页。)

189810月下旬康梁师徒刚到达日本之时,日本政府安排专人接待,使他们十分满意(注:梁启超 1898 11 26 给夫人的信中说:“吾在此乃受彼中朝廷之供养,一切丰盛,方便异常,以饮食起居而论,尤胜似家居也。”《与惠仙书》,见《梁启超年谱长编》,第168页。),但是这种招待只是问题的一面,仅仅十数天后他们就发现舆论对他们并不友好。日本和英国政府出于维护自身利益的考虑,在政变发生后分别出面救助了逃亡的维新人物,但是他们不情愿看到新政中辍的局面,而他们认为政变的发生与康有为等政策失当有关。访华的英国议员贝斯福在香港就当面批评康有为举动过激。(注:Charles W.Beresford:The Break-up of China (New York and London:Harper & Brothers,1899),p.215.)康梁对新政的失败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也是当时日本政界占主导地位的观点,日本政要认为,正是因为康有为等变法过于激进,引起了守旧派的反对,直接导致了政变的发生。 11 3 梁启超致品川弥二郎的信颇能反映日本当时舆论之一斑。“近闻贵邦新报中议论,颇有目仆等为急激误大事者。”(注:《梁启超年谱长编》,第166页。) 1898 11 28 ,日本贵族院院长、东亚同文会会长近卫笃麿公爵与康有为会谈时,直接对康的变法方略表示了不满,希望在以后的变法中执行渐变的方略:

贵国政变之概况,已由日前 君启超的来书中详知其事。今春以来,贵国皇帝大召俊才,断行各种改革,余得知其报,实有一喜一忧之感。所喜者,当然是贵国向开明进步的方向迈进,所忧者,是改革过于激进,担心它是不是会受到挫折。我国的维新变革,牺牲了很多人的生命,经过各种的演变才得到今日之结果。贵国的这次变革,与我国的维新比较之,可以说只是变革的开端罢了。贵国与外国交往虽较我国为早,但旧态依然如故。在守旧保守的状态下,厉行今春以来激进的改革,实使吾等感到十分危险。如上所述,这次改革如不过于遭受打击的话,决不可因此而气馁。甚望以此为前车之鉴,今后采取渐进稳重之方针以推进之。(注:彭泽周:《从近卫日记看康有为滞日问题》,台北,《大陆杂志》第81卷第6期,199011月。)

前首相伊藤博文在一次会议上“试论中国内政”时说:“(中国)于九月下旬,有政变之事。其革进党,平日所划策经营者,一旦归于蹉跌……惟仆察彼所谓革新党者之所为,其划策未可谓尽得其当。窃料其事难成,果不出数月,其党立败,进锐速退,自然之理。”(注:《伊藤侯论支那情形》,《清议报》第1册, 1898 12 23 。)这一时期日本舆论界对康梁也颇有微词。(注:《汪康年师友书札》,上海古籍出版社1984年版,第1451页。)这样的批评并不是政变发生后才产生的(注:伊藤博文在戊戌政变前访华的时候,就发表过类似的说法。森泰二郎:《晤谈节略》,《乘桴新获——从戊戌到辛亥》,第14-16页。),但在政变后显得格外严厉。

鉴于批评的激烈程度和批评者的重要地位,康梁师徒不得不认真对待。政变原因问题具有特殊的重要性,事关对光绪皇帝和整个改革性质的评价,直接关系到他们游说活动的合法性和成败。康梁全力以赴地游说就是为了让日本政府相信,西太后一派顽固守旧,应该对政变负主要责任,中国的局势除外国干涉外别无出路。然而,假如日本各界认为政变责任在康梁方面,游说活动将失却道义的基础,一切努力势必付诸东流,所以他们对此不能再保持缄默:“语曰:忠臣去国,不洁其名。大丈夫以身许国,不能行其志,乃至一败涂地,漂流他乡,则惟当缄口结舌,一任世人之戮辱之,嘻笑之,唾骂之,斯亦已矣。而犹复哓哓焉欲以自由,是岂大丈夫所为哉!虽然,事有 关于 君父之生命,关于全国之国论者,是固不可以默默也。”(注:梁启超:《戊戌政变记》,中华书局1954年版,第81页。)

由于主要的批评意见是变法过激导致政变,所以他们的辩驳集中在政变的原因上。康梁的辩驳遵循着两条思路,第一条思路着眼于破,针对有关新政性质的质疑,强调“新政并非过激”。既然新政没有过激,那么新政过激导致政变的说法就不能成立。 11 3 ,梁启超致信品川弥二郎,对于日本报纸评中国维新变法因过于激进而失败的说法进行反驳:“近闻贵邦新报中议论,颇有目仆等为急激误大事者。然仆又闻之 松阴 先生之言矣。曰:观望持重,今正义人比比皆然,是为最大下策,何如轻快直率,打破局面,然后徐占地布石之愈乎?又曰:天下之不见血久矣,一见血丹赤喷出,然后事可为也。仆等师友共持此义,方且日自责其和缓,而曾何急激之可言?敝邦数千年之疲软浇薄,视贵邦幕末时,又复过之,非用雷霆万钧之力,不能打破局面,自今日以往,或敝邦可以自强之时也。”(注:《梁启超年谱长编》,第166页。)梁启超暗示,他们的变法方略来自日本志士吉田松阴的“轻快直率”的主张,既然它在日本行之有效,那么在比日本还“疲软浇薄”的中国实施为什么就要被说成“急激误大事”呢?他还在信中表示因为信仰吉田松阴的学说,自己已更名为吉田晋。国内的报道因此以为梁已经乐不思蜀(注:光绪二十四年十月十九日《申报》。),但是这一改名其实是回应舆论批评的一种姿态。这一时期《知新报》登载的《论中国变政并无过激》、《续论中国变法并非过激》(注:《知新报》第7475册,1898121323日,见该报合印本(一),第10271043页。)等文章都是这一思路,逐条分析新政措施,强调并无过激之处。

康梁申辩的第二条思路着力于“立”,即说明政变的发生另有原因,与新政无关。第一条办法固然持论正大,但是也容易纠缠不清;第二个说法则是釜底抽薪,更易于见效。这个办法另有一个长处,即康梁可以充分利用自己“局中人”的优势,获取发言的优势地位。关键在“立”什么。康梁对于政变的原因的认识不尽相同,这时候经过协调,决定在公开场合统一口径,以梁启超《上大隈重信书》中的说法来回应。当近卫公爵批评康有为新政过于激进导致政变发生时,康有为的回答是:

敝国此次政变,非如阁下所言,是由今春改革之所致。西太后担心我皇上随着年龄的增长,以英明能干之才厉行改革,刷新旧习,将对自身不利。而且皇上有驱逐佞人宦官李莲英之意。李为安全计,暗中向太后谗言中伤,挑弄帝后之间的是非,致使二者感情日益恶化。再加上满人贵族荣禄受太后之宠,前恭亲王奕在世之时,尚能保持朝廷各派之均等势力,形成中心人物。但自亲王逝后,荣禄则取其位而代之。包藏祸心,驱逐长老,独揽政权,专横跋扈……同时,又令董福祥之部队一万四五千人自甘肃省来直,托演习之名诱皇上阅兵,企图借兵力威胁皇上退位……政变后之我国,实际上,荣禄及宦官李莲英结合担当保护之任的董福祥,以扩张太后派的势力。(注:见彭泽周《由近卫日记看康有为的滞日问题》,台北,《大陆杂志》第81卷第6期,199011月。)

这样做是当时最适合的选择。第一,梁启超的意见已经为日本政要所知悉,而且日本的《东邦协会报》已经于 10 30 公开发表了梁的这封上书,再作大的改动无疑是画蛇添足。第二,梁启超对政变原因的分析与康有为有共同之处,但是比康说更为系统,并且能够比较有力地反驳时人的批评。康梁都强调慈禧太后与光绪的矛盾既是皇室内部的权力斗争,又是守旧与维新的对立,并且对立双方中太后强皇帝弱,政变的发生不可避免。不过梁说更加严密,他指出太后与光绪的矛盾是一个历史进程,双方的紧张关系由来已久,而且日趋激化,以致太后早在光绪二十年就有了废立的阴谋,并且最终在光绪二十四年四月二十七日决定实行废立。西太后大权在握,反对维新,且有朝中多数满汉大臣支持,在双方客观力量对比中占据绝对优势,这使得太后的阴谋随时可能得逞。于是通过组织和披露宫廷内幕,梁启超强调,皇帝的废立与否完全取决于太后,与新政无关。而且梁启超在《上大隈重信书》中提出了一个具体的废立阴谋的时间表,有利于使新政与政变摆脱干系。按照梁启超的说法,慈禧太后的废立阴谋决定于 1898 6 10 即光绪二十四年四月二十七日,而不是先前康有为于 10 6 所说的 9 14 15日。 6 10 这天康有为还没有见到光绪皇帝(次日他才获召见),体现其主张的新政措施还没有颁布实行。既然废立阴谋决定在新政之前,并且有绝对的成算,那么康有为改革方案激进与否就同政变没有关系,进一步的推论就是所谓变法过于急激导致政变发生的观点不能成立。

梁启超的这一陈述有合乎史实之处,光绪皇帝与慈禧太后之间确有不和,戊戌新政的失败确实反映新旧力量的矛盾。而且梁启超立意巧妙,从皇室内幕和权力斗争等因素来说明政变的原因,有相当的合理性和说服力,易于得到世人的承认,也为后来的学术研究提供了有效的线索。但是这个“政变原因”说并不完全符合史实。第一,此说的基础是慈禧和光绪皇帝之间愈演愈烈、不可调和的矛盾斗争。光绪和慈禧个人之间也许有不睦之处,但是现有的研究表明帝后之间的矛盾被康梁夸大了。在国家大政方针上慈禧光绪母子还是一致的,至少戊戌新政的主要措施都是他们一起决定的。(注:参阅蔡乐苏、张勇、王宪明《戊戌变法史述论稿》,清华大学出版社2001年版,第598-697页。)而且康梁曝光慈禧母子不和内幕在自己人中间就没有得到普遍的认同,王照就大不以为然。(注:王照:《方家园杂咏纪事》,《近代稗海》第1辑,四川人民出版社1985年版。)第二,梁启超的“天津阅兵行废立”说本身就难以自圆其说。梁氏称天津阅兵废立阴谋在戊戌年 四月二十七日 就已确定,但是西后既然大权在握,而且决心废黜光绪,在北京就可得逞(后来的政变就是如此),又何必兴师动众,远赴天津动手?对此不通情理之处,当时就有人提出质疑。(注:当时人的批评可见《与康有为书》,《亚东时报》第5号, 1899 1 31 ;苏继祖:《清廷戊戌朝变记》,《戊戌变法》第1册,第336页。后人的研究可参阅黄彰健《戊戌变法并非袁世凯告密》,《戊戌变法史研究》,台北,中研院历史语言研究所专刊,1970年版,第499-531页。)据后来的研究,有多重证据表明,此说为康梁的虚构,而非确讯。至少从时间上说梁启超的说法与事实有出入,决定天津阅兵的时间是戊戌 七月初八日 ,而不是梁所称的 四月二十七日 。而且在决定天津阅兵之时,光绪与慈禧太后、荣禄的矛盾尚未尖锐到决定废立的地步。(注:杨天石:《袁世凯〈戊戌纪略〉的真实性及其相关问题》,《近代史研究》1998年第5期。)

康梁师徒此刻正急于让国人和日本政府了解他们的想法。他们认为,各界人士的批评源于他们对于新政和政变情况了解太少。第一,批评者不是政变这一事件的当事人,无缘了解内情。第二,各种刊物也不知道真相,用道听途说的消息误导了读者。但尽管他们积极向报章投稿,在日本人的刊物发表文章却有相当的难度。这不仅是因为语言的差异,而且由于康梁的特殊身份,他们的文章刊载之后报馆自身会受到批评。(注:如《东亚时论》刊登梁启超的文章后即受到了压力,见彭泽周《由近卫日记看康有为的滞日问题》,台北,《大陆杂志》第81卷第6期,199011月。)日本人办的《东亚时论》和《亚东时报》均刊发过梁启超的文章,但是数量非常有限。国内的报馆此时处境艰难,即使封禁报馆的命令不曾发出,以现实情况论也不便于公开发表康梁的文章。与康梁关系密切的《知新报》势单力孤,又远在澳门,发表文章周折甚多,调度不很方便。因此创办自己的报刊理所当然,《清议报》便在这时候开始筹办。他们并不缺乏办报的资金,同时因为有三年前《时务报》的成功经验,梁启超对办报一事已是驾轻就熟,所以报纸的创办过程还比较顺利。(注:梁启超:《与惠仙书》(光绪二十四年十月二十七日),《梁启超年谱长编》,第169页。)

申辩口径既定,宣传工具也准备就绪,梁启超大约于189811月开始编撰《戊戌政变记》,系统地阐述政变的“原委”。这也是简便易行的,因为只要将《上大隈重信书》的有关内容加以扩展就行。关于政变的总原因,该书第三篇《政变前记》曰:“政变之总原因有二大端。其一由西后与皇上积不相能,久蓄废立之志也;其二由顽固大臣痛恨改革也。”(注:《戊戌政变记》,第69页。)其具体内容与《上大隈重信书》的有关论述基本一致。它们不仅在字词和语句方面存在雷同,而且在基本观点上完全相同。不同的是,信中简明扼要的叙述演变成了《戊戌政变记》书中基本的构架。比如,信中所说的政变原因有“四端”、“两派”,在书中就发展成独立的两卷——《废立始末记》和《政变前记》。记述帝后之争的一段话更成为《废立始末记》的结构框架。第二篇第一章“西后虐待皇上情形”即从“皇上本非西后亲生之子,当其立之时,不过拥为虚名。而西后自专朝政,皇上虽在位二十四载,而 君主应享之权利,实未尝一日能享之也”一段话扩展而来。同篇第二章的思路取自“皇上年既渐长……此历年以来西后夺权之实情也”。而“然使既夺其权而能举其职,则亦何伤……自此以往,更无敢言者矣”这一段铺排成了第三章“戊戌废立详记”。而且,这种相同之处并不只存在于政变的原因这一方面。由此不难判断,《戊戌政变记》实际由《上日本外务大世大隈重信书》敷衍铺排而来。

《戊戌政变记》第四篇第二章《政变之分原因》则对于政变发生的具体原因有了交代:

十三, 七月廿九日 ,皇上召见杨锐赐以密诏。有朕位几不能保之语,令其设法保护。乃谕康有为及杨锐等四人之诏也。当时诸人奉诏涕泣。然意上位虽危险,谅其事发在九月阅兵时耳。于是袁世凯召见入京,亦共以密诏示之。冀其于阅兵时设法保护,而卒以此败事。

十四,袁世凯之为人,能为大言,勇敢任气,且深知西后之残横。颇以忠于皇上自命。虽为荣禄所拔用,然亦常不满志于荣禄。且曾游外国,知变法之不可已。故皇上召见之,欲加以恩遇,令其感激图报。闻 八月初五日 ,尚有密诏赐之云。诏中何语,则非外人所能知也。然自是越一日,而垂帘之伪诏已下矣。(注:《戊戌政变记》初版九卷本,亦见《清议报》第1册, 1898 12 23 。)

由于在修订本中第十四条被完全删除,所以一般均把“以此败事”与后来修订过的第一章的一段话(“盖袁之为人机诈反复,深知皇上无权,且大变将兴,皇上将不能自保。故虽受皇上不次拔擢之大恩,终不肯为皇上之用,且与贼臣之逆谋,卖主以自保,而大变遂成于其手矣。”(注:《戊戌政变记》,第69页。))联系起来看,认为是指陈袁世凯告密,但是在初版九卷本中,那一段话并不存在。所以原先的理解并不符合初版本的原意。要了解梁启超对于政变原因的看法,应当把初版九卷本中两段文字联系起来考察,即光绪召见统领新建陆军(而且“曾游外国,知变法之不可已”,又“颇以忠于皇上自命”,还“不满志于荣禄”)的袁世凯这件事本身,引起了反对派的警觉,导致了政变的发生。而这一点实际上也来自梁启超的《上大隈重信书》。(注:《明治三十年八月至三十七年六月各国内政关系杂纂(支那卷)》,《日本外务省档案》,北京图书馆藏缩微胶卷,MT-16143,第427-492页。)在这段时间里康有为也在反思政变的原因,他回忆的诸多事实为梁启超所采用,写进了“政变之分原因”一节。(注:比如被称为最大之分原因的保国会事,就来自康有为的《自编年谱》。见楼宇烈整理《康南海自编年谱》,第35-45页。)

12月初,梁启超将写成的《戊戌政变记》部分书稿先期寄往成立不久的《东亚时论》报社(日本东亚同文会的机关刊物),不久即分别登载于该报的第2期和第3期上。这部分书稿就是《清议报》刊登的《戊戌政变记第四篇?政变正记》(成书时被改为第三篇),其内容是第一章“政变之总原因”、第二章“政变之分原因”和第三章“辩诬”(成书后的组成略有变动,第三章换成了曾在《清议报》第1册刊出的“政变原因答客难”)。(注:此处根据狭间直树先生的研究,见《梁启超〈戊戌政变记〉成书考》,《近代史研究》19974期。)值得注意的是《政变原因答客难》一文反驳的正是变法措施“急激”的意见,强调康有为大变全变方略的不得已和适用性。不论全书此时是否已经完稿(极有可能未完稿),选择这一部分首先刊布,正好说明《戊戌政变记》是回应舆论的作品。

戊戌政变发生之后就一直是时论关注的焦点。从香港到日本,康梁两人先后或公开或秘密对于政变的原因作了数次解释。由于康梁所处舆论环境的变化,他们每次的介绍都不尽相同。到《戊戌政变记》正式刊登,关于戊戌政变原因的解说初步定型。由上可知,《戊戌政变记》关于“政变原委”的叙述是康梁师徒应对舆论的产物,并且是其游说活动的一个组成部分。

 

 

(资料来源:《近代史研究》2001年第6期)



推荐阅读
微信扫码小程序
随时手机看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