咏贫士 其二
 陶渊明 [魏晋]

凄厉岁云暮,拥褐曝前轩。
南圃无遗秀,枯条盈北园。
倾壶绝馀沥,闚灶不见烟。
诗书塞座外,日昃不遑研。
闲居非陈厄,窃有愠见言。
何以慰吾怀,赖古多此贤。


鉴赏
  此诗承《咏贫士·万族各有托》中的诗句“岂不寒与饥”,先叙贫困饥寒之状。朔风凄厉,已近岁末。无以取暖的老诗人,只能拥着粗布衣服,在前轩下晒太阳。抬眼望去,昔时四院中盛开的花卉已荡然无存,青葱的树木,也成了光秃秃的枯条。诗的前四句在严冬萧索景色的衬托中,描出了一位贫士索漠的形象。严寒袭人,饥更来煎。诗人一生相依为命的酒,现在即使将空壶倾得再斜,也再已倒不出一滴来;民以食为天,但饭时已到,看着灶下,却烟火全消。逸兴已消,诗书虽堆案盈几,却疗不得饥寒,任它胡乱塞在座外,直至白日西倾,也无兴再去研读它。五至八句由寒及饥,由景及情,伸足“岂不寒与饥”之意。至于日昃以后,将是又一个黄昏冬夜,如何驱遣,诗人未言,但读者不难想像。晚岁的陶潜确实困苦之甚,世乱加上荒年,使他早时只是作为一种理想精神的“甘贫”,成了严酷的现实,其《有会而作》序云:“旧谷既没,新谷未登,颇为老农,而值年灾,日月尚悠,为患未已。登岁之功,既不可希;朝夕所资,烟火才通。旬日以来,始念饥乏。岁云夕矣,慨然永怀。今我不述,后生何闻哉。”所述境况正可与此诗相互发明。“饥来驱我去,不知竟何之;行行至斯里,叩门拙言辞,主人解余意,遗赠岂虚来。”《乞食》诗,更描下了“不为五斗米折腰”的诗人,已不得不为生存而告乞求贷了。贫,毕竟并不那么容易“甘”之,不能再一味恬淡。当初孔子困于陈,资粮断绝,“从者病,莫能兴。子路愠见曰:‘君子亦有穷乎!’子曰:‘君子固穷,小人穷斯滥矣。’”孔子可以这样穷而安,而己非圣人之比,就不能不像子路那样愠恼之心见于言色。不过虽然饥寒,虽有不平,诗人仍不愿弃“故辙”而改素志;那么什么是诗人的精神慰安呢?末句答道:正依靠古来那许多高风亮节,守穷不阿的“穷士”啊。  对比一下陶潜初隐时的诗句,可以更清楚地了解诗人的心态。《饮酒》诗中“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一觞虽独进,杯尽壶自倾,……啸傲东轩下,聊复得此生”的逸趣已为“倾壶绝余沥,窥灶不见烟”的窘俭所替代;而“泛览周王传,流观山海图”(《读山海经》)的雅兴,亦已成了“诗书塞座外,日昃不遑研”的阑姗。于是望中景物也都改观。风寒,在诗人并非初历,但当初“青松在东园,众草没其姿;凝霜殄异类,卓然见高枝”的卓拔景象已换成“南圃无遗秀,枯条盈北园”的索漠萧条。他再也无复当年“五六月中,北窗下卧,遇凉风暂至,自谓是羲皇上人”(《与子俨等疏》)的感受;“拥褐曝前轩”这一诗歌形象,足见其当时不但是肉体上,也是精神上的疲老。贫困把天真的诗人从云际雾里的逍遥游中,拉回到地面上来,这也许是不幸,然而却也使诗人的高洁品格获得了更充实的内含;使他成了中国诗史上少数几位真正无愧于固穷守节之称的隐逸诗人。虽然饥寒使他沦落到行乞的地步,但他所低首下心的不是那些督邮之流的官场屑小,而是他日夕相处的“素心人”;心境虽然疲老了,但骨子里的傲气却并不减少壮。诗的结末四句用孔子厄于陈蔡之典,含义尤深长。“闲居非陈厄,窃有愠言见”,字面意思是,自己未达到孔圣人的精神境界,所以才有愠色;然而联系其“宁固穷以济意,不委曲以累己”(《感士不遇赋》)这种一贯思想来看,这两句诗实以自责为自傲。孔子一生为推行其仁义之道而奔波风尘,这从渊明最为服膺的道家来看是以外物累己的行为。从好的方面来看,世乱不可为,正不必知其不可为而为之,所以《庄子》说“世浊不可与庄语”,甚至以为当国者形同兕柙之中的神龟。而从不好的角度来看,《庄子》中更借盗跖之口斥孔子为名利荣禄之人。从渊明对儒学的一贯态度看,二句虽不必有盗跖所责备于孔子那种含义,但以“闲居”与“陈厄”相对言,并虽有不平,仍将坚持素操来看,不难味出有以孔子之举为不智之意。所以,结末他不是顺不如孔子之意,说要以孔子穷而安作榜样,而要以此下所说的各种高士为典范,以表示虽穷也必不重入世网,乱己“真意”。穷困固然使陶潜从天上降到地上,却又使其精神进一步净化。“严霜殄异类,卓然见高枝”,渊明之高,其实不尽在他衣食无虑,吟唱着这两句诗的时候,而正是在这贫困的低吟中,才更见出其卓然高标。也正因此,此诗虽极写饥寒穷困,给人的印象却决无后来孟郊、贾岛那样的寒俭相,而显出一种清癯孤洁的姿态,一种情怀深长的韵味。苏轼说陶诗“癯而实腴”,读此诗可有所解会。  此诗的这种姿态韵味,也甚得力于结构语言的自然浑成。试设想。如果开首二句写寒后,紧接着就写饥,就必会造成促迫穷俭之感。比如孟郊诗就常常列举饥寒之态,穷形极相,反使人酸胃。现在于写寒之后,垫二句写景,接写饥后,再续以二句诗书之事,这就使此诗虽写饥寒而有舒徐之态、书卷之气,加以“倾壶”“窥灶”之轻描淡写,“日昃”之后的言外之言,非孔以自见的婉而不露,读来就感到仍有陶诗一贯的风行水上之致。而更可贵的是上述结构虽巧,却非刻意经营所得。坐于前轩下,自然会有望景之举,酒食无着后也自然会想到唯有书本为伴,但欲读之际,又忽兴意阑珊,更深一层表达了诗人的心境。从不经意处见出天机深杳,这是陶诗与其内容上的玄趣互为表里的艺术上的妙理,二妙并具,是后人所难以企及处。

作者 陶渊明(365-427)晋宋时期诗人、辞赋家、散文家。字元亮。又名潜。浔阳柴桑(今江西九江西南)人。私谥靖节,世称靖节先生。出生于没落的仕宦家庭。曾祖陶侃,东晋开国元勋,官至大司马,封长沙郡公。祖父作过太守,父亲早死。他的青少年时代,生活贫困,但受过良好的家庭教育,博览群书。29岁起,出仕,起家为江州祭酒,后赋闲;继而为荆州刺史桓玄属吏,后因母丧辞职归家,在家乡浔阳开始躬耕。后入刘裕幕下任镇军参军,继而转任江州刺史刘敬宣的参军,再任彭泽令80余日,辞官回家。42岁起,归田躬耕,直至贫病交加而下世。他的文学创作丰硕,今存诗歌125首,文12篇,影响巨大,在中国文学史上占有十分重要的地位。他的今存诗作包括四言诗9首,五言诗116首。前者一般,后者包括咏怀诗和田园诗两类。咏怀诗内容丰富:有中年游宦在外的行旅诗,表达宦海奔波者对家园的想念,透露出时代的污浊与动荡;有晚年归田后的抒情言志诗,如《杂诗》、《饮酒》、《咏贫士》、《拟古》、《读山海经》、《挽歌诗》等,或者表达了诗人坚持躬耕道路,傲视豪门世族,拒绝统治者的征召,淡然忘世的态度,或者表达诗人身在乡村关注政治,感慨人生而“猛志常在”的心情。田园诗包括中年所作《怀古田舍》、《劝农》以及晚年所作《归田园居》、《桃花源诗并记》等,诗中描写了乡村风光与田园劳动生活,并在此基础上表达了他的社会理想。《归田园居》50首是其中代表作,写出了“暖暖远人村,依依墟里烟。狗吠深巷中,鸡鸣桑树巅”的田园景致与诗人的欣喜心情;写出了与农民“相见无杂言,但道桑麻长”的交往中的纯真与“带月荷锄归”的劳动诗意。《桃花源诗并记》中描写的桃花源故事,既有战乱年代人们聚众入山避难的历史现实背景,也同魏晋以来阮籍、嵇康等人继承老庄小国寡民观点而倡导无君论思想影响分不开,同时也包含了他对田园生活的体验,所以成为千古流传的佳作。他的田园诗虽然流露了封建士大夫的闲适情调,但掩盖不了其中对农家的感情和自己劳动生活的感受。他的现存文包括辞赋3篇,韵文5篇,散文4篇。其中的《感士不遇赋》虽是自悲有志莫骋、怀才不遇,却也表达了寒门庶族文士备受压抑的愤激声。《归去来兮辞》更是他同封建官场诀绝的宣言,是至今被传诵的不朽之作。散文《五柳先生传》和《桃花源记》都有很大的影响。陶渊明的诗文,艺术成就自唐代以来,备受推崇,在唐代山水田园诗人中有着十分重大的影响。他的诗文,在他死后100多年,才由萧统搜集编定,称《陶渊明集》,今已不存。今存最早版本为南宋元初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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