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韵子瞻题郭熙画秋山
 黄庭坚 [宋代]

黄州逐客未赐环,江南江北饱看山。
玉堂卧对郭熙画,发兴已在青林间。
郭熙官画但荒远,短纸曲折开秋晚。
江村烟外雨脚明,归雁行边余叠巘。
坐思黄柑洞庭霜,恨身不如雁随阳。
熙今头白有眼力,尚能弄笔映窗光。
画取江南好风日,慰此将老镜中发。
但熙肯画宽作程,十日五日一水石。


翻译
被放逐到黄州的诗人还未被召还,在中南中北饱看了绿水青山。
如今,在翰林院中躺着欣赏郭熙的画作,引动游兴,心早飞到青林之间。
郭熙作的官画,画中意境多是荒寒平远,这幅短画笔致曲折地展开秋天的傍能。
在漠漠的轻烟中,在绵延不断的雨丝里,中边的村落更显分明,一行归雁高飞,层叠的山峦比归雁还要远。
因为想到洞庭湖边,霜降之后柑桔黄,恨自己不能像逐暖的鸿雁,飞到南方。
郭熙虽然头发已白,但眼力未衰,还能在明窗下执笔作画。
希望他能画出中南美好的风物,来慰藉我这镜中的白发苍苍。
只要郭熙肯答应作画,那就可宽缓时间之限,十日画一水,五日画一石也都无妨。
注释
子瞻:苏轼(1037—1101年),字子瞻,苏州苏山(今属四川省苏山市)人,祖籍河北栾城,北宋文学家、书法家、画家。
郭熙:字淳夫,河阳温(今河南温县)人。熙宁初为御书院学艺,工画山水寒林。著有画论《林泉高致》。
黄州逐客:元丰二年(1079年),苏轼贬为黄州团练副使,于次年二月到黄州,至七年方离开。
环:取其谐音,同“还”。
玉堂:汉代待诏在玉堂殿,唐代在翰林院,故唐人已多以玉堂代指翰林院,至宋初,苏易简为翰林学士,太宗红罗飞白大书“玉堂之署”四字以赐之。玉堂遂确定为翰林院之代称。
官画:郭熙以画艺在朝廷任职,因称其画为官画。
短纸:小幅纸。
雨脚:形容绵延不断的雨。
叠巘(yǎn):层叠的山峦。
但:只要。
宽作程:宽缓时间之限。
鉴赏
  这首诗虽然说的是题画,却颇多咏怀言志之意,以题画为线索,融画意、友情、感慨于一体,于意象超远中见奇崛之气。 全诗十六句,四句一转韵。诗的前四句从苏轼遭贬黄州起笔、转入玉堂观画,引发归隐青林之想;五至八句写郭熙平远秋山图画意荒旷杳远;九至十二句表达诗人的南归之心;最后四句承上写诗人归愿难遂,求画慰归心。全诗章法曲折有序,韵法神形齐备,句法明丽清秀,内涵深蕴。  “黄州逐客未赐环,江南江北饱看山。玉堂卧对郭熙画,发兴已在青林间。”由“卧对”而“发兴”,用一“已”字,写出了苏轼身在玉堂,心游青林,顿然间神驰魄动的精神状态,点出郭熙画作使人“真即其处”的特点,真是“笔所未到气先吞”。这四句为平声删韵。按次韵诗惯例,隐括苏轼原作大意,叙述其在玉堂,即翰林院看郭熙画,因而萌生青林之思、隐逸之想。诗人次韵,语句多与苏轼原诗相应,却变化其次序。他从苏轼贬谪黄州起笔,转入玉堂观画,同时引发隐逸之想。诗人这一变化首先突出了郭熙画作的传神处。郭熙所谓“象外意”“景外妙”,就是要使人“见青山白道而思行,见平川落照而思望,见幽人山客而思居,见岩扃泉石而思游”。总之,要使人观此画而“起此心,如将真即其处”。苏轼原诗已有此意,诗人更用倒插句法来突出它。这一变化更使这首诗起笔即有龙腾虎跃之势。黄州与京师地隔千里,苏轼从遭贬到被召回,已有七年。这四句却以极简省的笔墨将偌大的时空距离紧紧相连。前二句由“黄州逐客”起,起得陡健;三句转入玉堂观画,转得突兀;四句既照应二句“饱看山”,将前三句紧相钩连,又落脚于“青林间”,点出一篇主旨,为后文开出无穷天地。  “郭熙官画但荒远,短纸曲折开秋晚。江村烟外雨脚明,归雁行边余叠巘”,郭熙《秋山》图虽为御院画,却不像当时画院派那样偏重形似,而是崇尚荒旷杳远的意境。第六句含三重意,说此画虽为短幅,但是笔致曲折,能于尺寸之间开拓出一派秋晚旷远景色。“短”“曲折”“开”一语一转,句法拗折夭矫。五、六两句是虚写,七、八两句则实写,以补足上面的意思。从苏轼原作可知此画是一幅平远秋山图。从“外”字“余”字可以看出这是远景,正合从近山望远山之意。近景处将霁未霁,所以雨点明晰可辨,而景深处渐远渐淡,叠嶂江村正在烟岚之外若沉若浮。山峦的另一端上方,又有一行秋雁高飞南向。雨烟与叠巘的隐显变化,雁行与层峦的远近映衬,构成了“有明有晦”的色调、“冲融而缥缥渺渺”的意境。虽然画面上并未致力于秋山形状的刻画,然而其荒远之致却从字里行间很好地表现了出来。遭际相同、气味相投的两位大诗人,在郭熙那种荒旷杳远的画意中又一次发生了共鸣。这四句转用上声阮韵,承上“郭熙画”正写画面,照应原作“离离短幅”二句。  “坐思黄柑洞庭霜,恨身不如雁随阳。熙今头白有眼力,尚能弄笔映窗光。”四句转平声阳韵,“画取”四句复转入声质韵,此二节韵意不双转。前四句承上秋雁之行而生南归之思,意脉遥遥呼应首节“青林”之想。“坐思黄柑”句化用唐代韦应物:“书后欲题三百颗,洞庭须待满林霜”。秋霜降,桔柏黄,诗人却不能归去,于是感叹“恨身不如雁随阳”。“恨身不如雁随阳”句是化用杜甫“君看随阳雁,各有稻粱谋”,表面上与上文意不相续,实则“雁随阳”句点明“黄柑”之思的含意,复将诗脉接回到画上来,以顿挫回旋之笔转入下文。既然归隐的愿望不能实现,那么慰藉情感聊胜于无,趁郭熙头虽白而目力尚能映窗作画时,请他“画取江南好风日”,以稍慰衰鬓游子的归心吧。这里“熙今”七句用的韵与“黄柑”二句相协调,意思则直接与下面“画取”几句相接,是三、四节的关键,不但补写了《秋山》图的主人形象,而且极自然地由三节过渡到四节。最后二句仍就求画而言。化用杜甫《戏题王宰画山水图歌》:“十日画一水,五日画一石,能事不受相促迫,王宰始肯留真迹。”句意收束全诗。杜甫诗言盛唐名画家王宰的佳作都成于舒闲不迫之间。诗人却变化其意,笔锋一转,说道:只是郭熙虽然肯作画,但他像王宰一样,要十日五日方能画得一幅,这对于渴望立刻见到家乡山水的诗人来说,略嫌迟缓。至此,全诗在迫切期待中结束。从次韵角度看,与苏轼原诗末尾求取龙门伊川图相应;而从此诗意脉看,又与开首苏轼的“青林”之思遥相呼应,画意、友情、归隐之思,一笔总收,余意荡漾于尺幅之外。  这首诗艺术上成功之处是能于跌宕恣纵之间表现出法度的深严,可从三方面体会。  章法:全诗的内涵很复杂,有苏轼与郭熙画做的关系,也有诗人自己与郭熙画作的关系及他与苏轼的关系。在这众多意思中,黄庭坚把握住情趣高洁旷远这一点,这正是郭画的精髓,也是苏、黄友谊的基础,这就在命意上抓住了根本,然后通过精心的结构,曲折有序地加以表现。作者首叙苏轼对画,末写自己求画,中间正写郭画以联结两端。在顺叙中处处用逆笔作顿宕勾勒,诗势似断复续,读来有龙腾虎跃之势。  韵法:这首诗用韵宽平,并且遵守七言诗四句一转韵、平仄互押的惯例。首四句用平声删韵,音调舒展清亮,正适于表现苏轼观画的旷逸情致。次四句用上声阮韵,音调上扬宛转,又很适宜表现郭画悠远的意境。这两节意随韵转,故节奏舒徐,有清远之趣。由观画而思乡,陡转平声阳韵,如大钟骤鸣,表现出画境在诗人心中引起的强烈振动。末段又转入声质韵,短促的节律又如同在诉说诗人渴望家乡山水的焦切心情。这两节韵脚音质变化大,又参用古诗韵意不双转之法,在古朴峭折的音律中隐隐透出一种抑郁之气。由舒徐清远而峭折不平,正反映了诗人观画时心情的变化。  句法:诗人的诗工于锤字炼句,前述“郭熙官画”二句的含意屈折、“但熙肯画”二句的善于点化,均是好例。更从全篇看,此诗前后两部分造句均陡快豪健,而中段的“江村”、“归雁”二句,明丽清秀,摇曳生姿,如同老树开花,别添一段妩媚。全诗因之而有变化神奇之妙。

作者 黄庭坚(1045-1105)字鲁直,自号山谷道人,晚号涪翁,洪州分宁(今江西修水)人。英宗治平进士。曾任地方官和国史编修官。在党争中,以修《神宗实录》不实罪名被贬。最后死于西南贬所。黄庭坚以诗文受知于苏轼,为“苏门四学士”之一,其诗宗法杜甫,并有“夺胎换骨”“点石成金”“无一字无来处”之论。风格奇硬拗涩。他开创了江西诗派,在两宋诗坛影响很大。词与秦观齐名,少年时多做艳词,晚年词风接近苏轼。有《山谷集》,自选其诗文名《山谷精华录》,词集名《山谷琴趣外篇》(即《山谷词》)。又擅长行,草书,为“宋四家”之一,书迹有《华严疏》《松风阁诗》及《廉颇蔺相如传》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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