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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代的今文经学-2
清代的今文经学-2


  凌曙与陈立

 

    《清儒学案·晓楼学案》有云:“乾隆嘉庆之际治公羊学者以?轩孔氏、申受刘氏为大师,皆谨守何氏之说,详义例而略典礼训诂。晓楼盖亦好刘氏学者,而溯其源于董子,既为《繁露》撰注,又别为《公羊礼疏》、《礼说》、《问答》等书,实为何徐功臣。卓人传其师说,钩稽贯串,撰《义疏》一书,遂集《公羊》之大成矣。”今案:《清儒学案》编者?埋无文,鲜通学术,不治《公羊》,孔广森实非《公羊》大师,谈“三科”迷途,论“九旨”失路,刘申受始续劭公之业,注意到《公羊》义法而略于典礼训诂,此所谓“贤者识其大”也。凌曙(公元一七七五——一八二九年),字晓楼,与刘逢禄同时。喜好《公羊》,但改变了刘申受的学风而注意于《公羊》的礼制,多卑微不足道,可谓“不贤者识其小”。原《公羊》中的礼制或寓有褒贬义,但殊难发挥;“三科九旨”之言枝叶扶疏,寓历史变化于三世之中,盖调停先王、后王之折衷论者,在保守的儒家学派中亦新奇可喜,影响大而变化多端。舍其大而逐其小,是凌、陈学风,但陈立的《公羊义疏》用力勤而取材丰富,在清人的义疏中,论材料之丰富可称上选,但缺乏断制工夫,以致獭祭而无所适从,更谈不到“集《公羊》之大成”。

         陈立(公元一八〇九——一八六九年),师凌曙。当时中国已属半殖民地半封建时代,各种矛盾加深,而资本主义势力方长驱直入,蚕食鲸吞,中国处于危亡的边缘,中华民族处于危亡的边缘,于是大规模的农民起义屡仆屡起,前有太平天国,后有捻军及义和团,这是大规模的农民革命战争,他们的矛头指向封建地主政权,指向资本主义侵略势力,而贪残无耻的封建地主阶级遂向外来的侵略势力投降,以图压迫揭竿而起的劳动人民。这时的公羊学又变作“开明”地主们的自救良方,于是在同、光时代,遂家家“公羊”,户户“三世”矣!陈立虽然对于《公羊》的义理茫然,但在这种气氛下亦忙于《公羊》材料的收集,忙于材料必然走上朴学一途,于是陈立在有关材料的训诂考据上,仍然作出了成绩。

    凌曙则无论在材料上、训诂上以至义理的发挥上都少成绩可言,他没有吸取公羊学派的历史观而形成自己的历史学说,他也没有自己的政治观点。既不能以《公羊》结合政治,又不能用朴学治《公羊》,非义理,非考证,又不长于文辞,势必无所适从。比如他在《公羊义疏》中注隐公“元年春王正月”“惟王者然后改元立号”时说:“万氏斯大《学春秋随笔》曰:君曰元首,臣曰股肱,天子为天下共主,五等诸侯,出作屏藩,入为卿土,依然臣也。一统天下,咸奉正朔,同轨同文,安有诸侯改元之理,即曰国自有史,亦必大书天子之年而分系其事。何休曰:‘必天子然后改元。’此说是也。”这是《公羊春秋》中的大事,因为它涉及形式上的大一统问题,何休以为“必天子然后改元”,孔广森则以为诸侯可以改元立号有不纯臣之义,他们各自有自己的立场,不能轻轻带过,那么凌曙对于“元年春王正月”的含义必须有自己的发挥,有自己的交待,而他只是说:

    “何休曰:‘必天子然后改元。’此说是也。”

为什么“是也”,应有解释,不能人云亦云。在许多关键问题上,比如关于大一统、“法后王”等他都没有自己的解释,有解释也是敷衍成文,不中要害。关于“讥世卿”,他说:

         “《白虎通》,大夫不世位何?股肱之臣任事者也,为其专权擅势,倾覆国家。……《春秋公羊传》曰:‘讥世卿,世卿非礼也。’……《春秋左氏》说,卿大夫得世禄,不得世位。父为大夫死,子得食其故采地,而有贤才,则复升父故位。《后汉书·乐恢传》:‘夫政在大夫,孔子所疾;世卿持禄权,《春秋》以戒。圣人恳恻,不虚言也’”(《公羊礼疏》一)。

“讥世卿”反映了社会发展到一个新阶段的事实,在宗法贵族当权专政时代,无卿不世,有禄皆世,当新的地主阶级兴起,他们要取而代之,于是提倡以贤代表,于是有“讥世卿”,虽然我们不能从社会发展史的角度来责备凌曙,但公羊学家应当有变的概念,有结合到政治上而发表自己见解的明确概念,否则也应当具有纯义理的今文学的发挥,如今他一引《左氏》,二引《汉书》不伦不类,论义理无发挥,论考据不精辟,论材料不丰富,唯唯诺诺,虚应故事,很难说他是及格的公羊学家。

    《公羊》书法中有“实与而文不与”,《春秋繁露》中有“诛意不诛辞”,都表明了在一个变革的时代,政论家或者史学家对于某些事物的看法和评论,他们可能同意某种事物但不能公开用文字赞成,遂变更其叙事方法,有所谓“实与而文不与”;他们不同意某种事物,但不便公开反对,于是也变更其叙事方法,有所谓“诛意不诛辞”,这都是公羊学中的关键所在,或者称之曰“非常异义可怪之论”,公羊学者对之必须有彻底了解,否则何所取于《公羊》?凌曙既不能使《公羊》和当时的社会问题相结合进而解决社会问题,也不能脱离社会问题而作纯理论上的发挥,他只是朦胧地研究《公羊》而不知所以,因而有时陷于陋,比如宣公六年关于古帝王感生说,他说:

          “异义,《诗》齐、鲁、韩,《春秋公羊》说,圣人皆无父感天而生。《左氏》说,圣人皆有父。谨案:《尧典》:‘以亲九族。’即尧母庆都感赤龙而生尧,尧可得九族而亲之。《?》云:‘唐五庙。’知不感天而生。驳曰:元之闻也,诸言感生得无父,有父则不感生,此皆偏见之说也。《商颂》曰:‘天命玄鸟,降而生商。’谓?简吞?子生契。是圣人感生见于‘经’之明文。刘?是汉太上皇之妻感赤龙而生高祖,是非有父感神而生者耶?……况乎天气,因人之精,就而神之,反不使子贤圣乎?是则然矣,又何多怪”(《公羊礼疏》六)。

感生说的本源本来时封建地主阶级为了神化自己,抬高自己,以巩固他们自己的地位,而把他们说成是天神的儿子,以证实这“天子”的由来,两汉?纬说出遂多附会其说而使经书变作圣经,今文经本多异义可怪之论,它们之间的结合,遂使儒家宗教化,而孔丘变作教主,不过这已经是两千年前的往事了,凌曙的时代应当理解这种说法之不合理,但他要维护这种说法而加以发挥,说:“况乎天气,因人之精,就而神之,反不使子贤圣乎?”非驴非马,不知所云。他自己也不清楚他说的是什么,真是以其昏昏,当然不能使人昭昭了。后来康有为为了政治目的,也曾经有一次造神运动而神化孔子,但他自己清楚,他是在造神,而凌曙以不清楚的理论,作含糊的发挥,非康有为?也。

    在义理方面,凌曙不是内行,在典章制度方面他也是外行。他的著作既云《礼疏》,对于所疏应当占有材料,明晰训诂,但他不能疏清任何问题,樜拾成说而无选择的能力。比如关于“初税亩”,这是中国史上的大事,从任何观点看这也是应当重视的问题,或讥或贬,或同意或否定,都应当有明确的交待,而他在《公羊礼疏》内只有杂乱无章地撮录一些有关井田的旧税,于问题本身却少触及,我们引用一段足以窥豹一斑:

         “《公羊》十一年税,远近无差,改制收租,田有上、中、下,与《周礼》同义。注,庐舍二亩半,凡为亩一顷十二亩半,八家而九顷,共为一井。故曰:井田庐舍在内,贵人也;公田次之,重公也;私田在外,贱私也。井田之义,一曰无泄地气,二曰无费一家,三曰同风俗,四曰合巧拙,五曰通财货。因井田以为市,故俗曰‘市井’。”(《公羊礼疏》六)。

以上对于所疏并无补助,而引《公羊》注井田之义,一曰“无泄地气”云云,完全不知井田为何物,何谓“无泄地气”,凌曙自己亦不知所云。

    陈立的成就高于凌曙,在材料及训诂方面,他都超过了凌曙。虽然他也是罗列材料,一如《集解》而不是《义疏》。既言《义疏》,应当对义理有疏,凌曙不足语此,陈立亦不足语此。我们曾经指出何休是东汉末为《公羊》作总结的人,陈立则是清末试图为《公羊》作总结的人。《公羊》不同于《左传》,不是记事书,何休因之总结《公羊》的义理,虽不免“非常异义可怪之论”,但在以后发挥了作用,这是公羊学应有的传统。陈立虽然没有“非常异义可怪之论”,但无发挥无判断,因之我们说他没有本领为《公羊》作总结。但他有比较丰富的材料,如果我们要翻检有关《公羊》的材料,他的书可以提供方便,仅此而已;然而即此已经超过凌曙的成就了。

    在《公羊》的微言大义方面,陈立虽然没有发挥,但他并没有遗漏这方面的材料,比如关于“三科九旨”,他说:

       “旧疏问曰:《春秋说》云:《春秋》设三科九旨,其义如何?答曰:何氏之意,以为三科九旨,正是一物,若总言之,谓之三科,科者段也。析而言之,谓之九旨,旨者意也。故何氏作‘文谥例’云:三科九旨者,新周,故宋,以《春秋》当新王,此一科三旨也。又云:所见异辞,所闻异辞,所传闻异辞,二科六旨也。又,内其国而外诸夏,内诸夏而外四夷,是三科九旨也。问曰:宋氏之注《春秋说》三科者,一曰张三世,二曰存三统,三曰风外内,是三科也。九旨者,一曰时,二曰日,三曰月,四曰王,五曰天王,六曰天子,七曰讥,八曰贬,九曰绝。时与日月,详略之旨也;王与天王天子,是录远近亲疏之旨也;讥与贬绝则轻重之旨也。旧疏引‘文谥例’又云:此《春秋》五始、三科、九旨、七等、六辅、二类之义,以矫枉拨乱,为受命品道之端,正德之纪也”(《公羊义疏》一)。

陈立也曾经引用旧说以解“五始”、“六辅”以及“七缺”之义。孔广森之所谓“三科九旨”与何休不同,其实是杂采《春秋说》宋氏注。三种“三科九旨”,陈立都罗列在一起,但这些科旨意味着什么,什么是他自己的“三科九旨”,他都没有说明。罗列材料而不知其究竟,只能是獭祭。关于大一统他也采集了一些材料,比如:

“《汉书·王阳传》:‘王阳曰:“春秋所以大一统者,六合同风,九州共贯也。”’《礼记·坊记》曰,‘天无二日,土无二王,国无二君,家无二尊,以一治之也。’即大一统之义也。《解诂笺》云:‘大一统者,通三统为一统,周监夏商而建天统,教以文,制尚文。《春秋》监商周而建人统,教以忠,制尚贤也”(《公羊义疏》一)。

大一统是《公羊》的理想,这是他们要强调的中心问题,这种理论在后来中国的政治实际上发挥了积极作用,只能一统,不能分裂,是我们的历史传统。陈立既然在疏《公羊》,于此应当有重点发挥,但他也只是獭祭鱼,罗列众说而已。大一统应当是“太平世”的当然结果,什么是《春秋》的太平世?陈立以为:

“内其国而外诸夏,所传闻世也,内诸夏而外夷狄,谓所闻世也。至所见世,则著治太平,夷狄进至于爵,天下远近大小若一矣”(《公羊义疏》五四)。

“天下远近大小若一”就是大一统,但这和所见世有什么关系?两者的有机联系是什么?春秋昭、定、哀是所见世,而事实上这是最不一统的“世”,为什么公羊学家认为“太平”?为什么不把太平世放在所闻或者是所传闻?如果那样倒是正统派儒家的传统。如今一反传统而颠之倒之,把太平世放在后来,这是历史观的改变,历史观的改变决定着他们政治主张的改变,他们把希望放在后来,这是法后王的别解。把理想的世界放在后来,但后来的周天子已经不具备这“新王”的资格,于是《公羊》以鲁当新王,鲁是小国,其实不足以当新王,于是以《春秋》当新王,《春秋》是政治上的大权威,因为他为新王立法,后来遂落实为汉立法,为汉立法,所以汉代完成大一统的事业,汉武帝正是大一统事业的完成者,所以也是公羊学最发皇的时代.这都是一些互相关联的问题,公羊学者于此必须有透彻的理解,否则如何义疏,但陈立于此茫然,为什么要以《春秋》当新王,他只是杂采众说而无所适从。没有别择的力量,人云亦云,是他的特点。

我们不是要求陈立必须对《公羊》有新的发挥,但《公羊》是一种历史哲学,对于这类书的义疏,必须是对义理作疏,而不能侧重于疏解典章制度。义理、辞章、考据在清人的心目中还是泾渭分明的。义理不明则关于《公羊》的根本宗旨不清,不清楚它的根本宗旨,你还在义疏什么?我们也不是完全抹杀陈立的功绩,我们屡次指出,在有关材料的收集上,《公羊义疏》仍然是一部有用的书。我们曾经说过《公羊》和荀子的政治主张有共同点,因之对于刘师培的《公羊荀子相通考》应当有适当的评价。类似的说法在《公羊义疏》中也可以得到证明,比如《公羊》僖公四年传有云:

“古者周公东征则西国怨,西征则东国怨。”

《荀子·王制》有同样的记载:

“周公南征而北国怨曰:‘何独不来也?’东征而西国怨曰:‘何独我后也?’”

除文字少异外,内容相同。又《公羊》文公十二年有“秦无大夫,此何以书?贤缪公也。何贤乎缪公?以为能变也”。《荀子·大略》篇有“《易》曰:‘复自道,何其咎?’《春秋》贤穆公,以为能变也”。又《公羊》定公三年有云,“王者必以其祖配。”《荀子·礼论》有云:“故礼上事天,下事地,尊先祖而隆君师,是礼之三本也。故王者天太祖。”注谓“以祖配天也”。这些都说明《公羊》、《荀子》两者相通。此外在零星字句上两者相同处尚多,都可以说明两者间的关系。这也不仅是字句间相同的问题,而是说明它们之间的思想体系有相通处,虽然陈立还不能充分理解这一点,但他提供了这方面的材料,提供研究《公羊》和《荀子》之间关系的线索,还是有用的。

虽然陈立收罗了比较丰富的材料是有用的,但在材料的使用上也需要许多专门知识,否则虽有材料也不能解决问题,因而不起什么作用。比如有关春秋时的历法问题,日食问题,失闰问题,告朔问题,虽然他也都注意到,因为他不具备这方面的专门知识,因而不能解决任何问题。比如文公六年《春秋》经文有“闰月不告月,犹朝于庙”的记载,《公羊传》云:

“不告月者何?不告朔也。”

又,文公十六年《经》有“夏五月公四不视朔”,《公羊传》云:

“公曷为四不视朔?公有疾也。何言乎公有疾不视朔?

自是公无疾不视朔也。”

“告朔”是当时的重要典礼,天子诸侯而不告朔、视朔是反常的现象,何况连续“四不视朔”。当时的统治者每月以朔日告于神谓之“告朔”,《论语》有所谓“告朔之饩羊”即指此事。于此时听治此月朔之事,谓之听朔,《礼·玉藻》中曾有这方面的记载。“听朔”又谓之“视朔”,文公之四不视朔即指此。告朔又谓之告月,即文公六年所谓“闰月不告月”。此礼,天子行于明堂,诸侯行于太祖庙,毕,然后祭于诸庙,调之朝享,又谓之朝庙,又谓之朝正,又谓之月祭。陈立虽然罗列许多材料来说明告朔典礼的重要性,但他不能进一步说明文公为什么不告朔。文公有疾不视朔,以后无疾亦不视朔,究竟因为什么?是他故意忽视,还是另有原因?义疏应有说明。不能作出解释而只是罗列材料,只能是獭祭了。

根据近代天文学者的研究结果,知道春秋文公时代正处在历法的变更时期,以此时为界,春秋的历法可以分作前后两期,在前期大体上是以冬至后一个月为正月,到后期则是以冬至为正月始。同时前期的置闰法是不规则的,后期规则化了。这种变化始于文公时代,当时对于天文历法的观察方法可能有重大的改变,因此也产生了重要的结果。所谓观察方法的改变即采用了土圭测影法,这种方法见于《周礼》。以土圭测量日影,因日影的最长最短而定出冬至、夏至。在稍后的《墨经》中对此曾经有所发挥,《墨经》中关于光学记载有许多条,其中至少有两条谈立竿测影法,重差勾股的算法印由此产生。西汉《周髀算经》出而此法盛行,有更加精密的观测技术,不过仍然存在不科学的地方,后来唐一行等人的实地测财把错误改正过来。

因观测方法的改革而引起了历法的改变,这是一种进步,鲁文公四不视朔,不是他个人的疏忽,当时不容许有这种疏忽,各方面都在监督,只能说这是历法在改变中。当时的天文历法专家也许存在着方法上的分歧,意见不一,因而不能班朔,也就不能视朔、听朔。这虽然是科学史上的专门问题,不能要求人人精通,但到陈立时代对此研究已有成果,他应当知道而且应有理解,但他似乎对此毫无理解,似乎茫然!

另一些重要礼制问题,比如日制和赋税,也是《公羊义疏》应当作重点说明的地方,陈立于此也不内行,宣公十五年《经》云:“初税亩。”《公羊传》云:

“初者何?始也。税亩者何?履亩而税也。初税亩,何以书?讥。何讥尔?讥始履亩而税也。何讥乎始履亩而税?古者什一而藉。”

这是一件大事,牵涉到赋税制度的改革,牵涉到土地制度的改革,是社会历史变革的大问题。这种变革比当时的历法改变更加重要。中国封建社会初期实行井田制,土地在名义上属于天子或诸侯所有,而由井田农民共耕,八家为井置有公田,农民服劳役租。在国中(京师附近)则十火为井,并无公田,耕者属于土的阶层,他们是贵族的最下级。这时国家和地主还不能分开,所以地租和赋税也还不能分开。到春秋时代生产力有所提高,生产比过去发达,土地开垦多了,在井田外又出现私亩,其初,私亩并没有地租或者是地税,如今开始税亩,这是历史上的大事,但陈立只是说:

“郑注云:藉之言借也,借民力治公田,美恶取于此,不税民之所自治也。《说文》殷人七十而耡,耡,耒昔税也。……助与藉古音同声。……藉者借也,犹人相借力助之也。……自鲁宣公因其旧法而倍收之,是为什而税二矣”(《公羊义疏》四八)。

他收集了许多材料,有关这方面的材料,他没有什么遗漏,但未能解决实质性问题。我们也不是要求他通过此疏说明历史变化的过程,他在收集大量材料加以整理后,应当得出自己的结论,但没有他的结论。对于藉助等税法的理解,他还不如东汉的郑玄。

陈立义疏《公羊》没有把重点放在义理上而是放在训诂、考据上,但他的洲沾没有解决重要典章制度问题。我们也不是完全否定他的成绩,他收集了许多有用的材料,也间有可取的见解,比如关于“龟三卜”的问题,郭沫若同志在《卜辞通纂·别录一》中有云,“《书金滕》‘乃卜三龟,一习吉’。……《论衡·知实篇》及《死伪篇》皆云:‘卜乃三龟,三龟皆吉。’疑古人以三龟为一习,每卜用三龟(《洪范》“三人占”亦一证据)。一卜不吉,则再用三龟,其用骨者当亦同然。言‘习一卜’、‘习二卜’者疑前后共卜六骨也。”以上论断非常正确,后来在《安阳新出土的牛胛骨及其刻辞》(《考古》一九七二年第二期)中,已经得到证实。陈立在《义疏》中曾经多次接触到这个问题,也搜集了一些材料,足以证成此说。比如庄公三十一年《经》云:“夏四月四卜郊不从,乃免牲。”《公羊传》云:

“曷为或言三卜,或言四卜。三卜礼也,四卜非礼也。”此外襄公十一年《经》又有:“夏四月四卜郊,不从,乃不郊。”而成公十年有五卜的记载,《经》云:“夏四月五卜郊,不从,乃不郊。”三卜合礼,四卜、五卜为不合礼,定公十五年《义疏》有云:

“旧疏云:……僖三十一年传,三卜礼也。三卜何以礼?求吉之道三。彼注云,三卜吉凶,必有相奇者可以决疑,故求吉必三卜也,是其得二吉乃可为事之义。今此五月而郊,故知得二吉也。胡氏匡衷《仪礼·释官》云:卜筮古者贵贱并用三兆三易。《洪范》立时人作卜筮,三人占则从二人之言。郑注:卜筮各三人,大卜掌三兆三易。是郑意卜则掌三兆者各一人,筮则掌三易者各一人,故《金滕》乃卜三龟。‘士丧礼’占者三人,注以为掌玉兆、瓦兆、原兆是也。……盖或卜或筮得一兆三人共占之,其从多者为吉,所谓二吉也”(《公羊义疏》七二)。

于此陈立收集了许多材料,当然有助于我们对于古代风俗制度的了解。所谓“一习吉”、“习一卜”、“习二卜”的习字系卜筮专用字。《易·乾卦》有“不习无不利”句,又《坎卦》有“习坎”。《经典释文》以为“习,重也”。又伪《尚书·大禹谟》有“卜不习吉”,伪《孔传》有“习,因也”。归纳这些用法都可以说明“习吉”、“习卜”的原义。

在音韵学方面,陈立也不外行,比如《公羊》宣公十五年《经》云:“公孙归父帅师伐邾娄取■。”《义疏》云:

“《左氏》、《谷梁》作‘绎’。按‘■’字《广韵》在十八队,队为脂、微等部之去声。‘绎’《广韵》在二十二昔,为鱼、摸等部之入声。古韵不同部,不得通假,必有一误”(《公羊义疏》四七)。

由《广韵》求古音是一个门径,可见陈立具有音韵学的根柢,不通音韵没法作训诂工作。在收集材料方面他下的工夫很多,《公羊》桓公十一年《传》有“实何以名?挈乎祭仲也”。他引《墨子·经说》云:“挈,有力也,引,无力也。”《墨经》成为绝学已千余年,清乾隆年间开始有人注意,他居然引用,说明他的博学。

因为他的博学,提供了许多有用的材料,这些材料对于研究中国古代史,研究古代典章制度都有用处,比如僖公十八年《经》云:“秋八月丁亥葬齐桓公.”他说:

“《皇览》曰:桓公冢在临淄城南十七里所茁水南。《正义》引《括地志》云:齐桓公墓在临茁县南二十一里牛山上,亦名鼎足山,一名牛首垌,一所二坟。晋永嘉末人发之,初得版,次得小银池,有气不得入。经数日乃牵犬入中,得金蚕数十薄,珠襦玉匣缯彩军器不可胜数,又以人殉葬,骸骨狼藉也”(《公羊义疏》三二)。

这些有助于我们了解古代防腐的方法,在考古学上是有用处的。

我们试图给《公羊义疏》一个比较全面的评价,所以论及各方面。《清儒学案》曾经评价他“于《公羊》用力尤深。……近人如曲阜孔氏,武进刘氏,谨守何氏之说,详义例而略典礼训诂。先生乃博稽载籍,凡唐以前《公羊》大义及有清诸儒说《公羊》者左右采获,择精语详,草创三十年,长编甫具,南归后乃整齐排比,融会贯通,成《公羊义疏》七十六卷”。以上有适当处,有过誉处。材料是丰富的,但不能说他对于材料能够融会贯通,而且《公羊》不是历史书,以考据训诂治《公羊》,未免用力多而收功少。可以说陈说于考据并非所长,而于义例乃其所短,材料丰富是可取处,以后这部书没有发挥什么作用,原因就在于此。

 

五 龚自珍

 

清代从庄存与到陈立这一批公羊学者中,可以称作思想家者当推龚自珍。《清儒学案》曾经指出:“定盒学出金坛段氏,后从武进刘氏受《公羊春秋》遂大明西京之学。其见于文字者,推究治学本原,洞认周以前家法。同光学者喜治《公羊》,托于微言大义,穿凿附会,寝致恣肆,此则末流之失,未可以议前人也”(《清儒学案·定盦学案》)。为学之道,譬如积薪,总是后来居上。如果公羊学者拘于西京家法而无所发挥,那仍然是西京之学,不是晚清之学。-晚清有晚清的社会问题,公羊学者结合当时的问题发挥公羊学的作用,这是他们的传统。《学案》编者所谓“托于微言大义,穿凿附会,寝致恣肆,此则末流之失”,一来不知《公羊》,二来这代表了清末保守派的观点。他们反对进步,反对革新。毛泽东同志就曾经指出这一“末流”中的康有为是寻找真理的先进人物:

“洪秀全、康有为、严复和孙中山,代表了在中国共产党出世以前向西方寻找真理的一派人物”(《论人民民主专政》,《毛泽东选集》第四卷,第一四七四页)。

康有为受了西方资产阶级的影响所以向西方寻求“真理”,同时他又是一个公羊学家,他使西方“真理”和中国传统的经学结合起来。而前此的龚自珍则是一位对同光公羊学派影响最大的人,后来的许多论点来自龚自珍。

龚自珍(公元一七九二——一八四一年),字璱人,号定盦,生当中国封建社会走向半殖民地半封建社会的开端。这是中国处于危亡的边缘,地主政权正在摇摇欲坠的时候,地主阶级中的知识分子为了挽救封建国家的危亡,巩固地主阶级的政权,他们急于改革,急于向各方寻求真理,他们虽然已经接触到西方,但他们不了解西方,还没有向西方寻求真理的企图,他们面对虎狼的西方资本主义势力,还在作“攘夷”的打算。龚自珍是一位有思想的公羊学家,他曾经探讨过世界观、人生观,基础和上层建筑各方面的哲学问题。但他没有形成一个完整的思想体系,有时自相矛盾,还有许多渣滓必须加以批判,比如关于神灭、神不灭的争论,这是判别一个人的思想体系究竟属于哪个阵营的根本问题。龚自珍曾经说:

“神不灭者,敢问谁氏之言欤?‘精气游魂’,吾闻之《大易》;‘于昭在上’,又闻之《诗》,‘魂升魄降’,又闻之《礼》。儒家者流,莫不肄《易》,莫不肄《诗》,莫不肄《礼》;顾儒者曰:‘神不灭,佛之言也。吾儒不然,此身存即存,此身灭即灭。’则吾壹不知儒之于《易》、于《诗》、于《礼》,尽若是其莽莽耶?尽若是其墨墨耶?尽若是其熟视如无睹耶?抑违中之佞耶?”(《定盦文集补编》卷二,《最录神不灭论》)

他以为神不灭论本来出自儒家经典,“精气游魂”出自《大易》,“于昭在上”闻之于《诗》,“魂升魄降”闻之于《礼》,但儒家者流反而说神不灭出自佛家,而以为儒家主张“身存神存,身灭神灭”,是他们没有读《易》、《诗》、《礼》呢,还是糊涂?龚自珍不是在反对神不灭论,他是引用儒家经典的话来伸明自己的主张。其实儒家中有作神灭论者,也有作神不灭论者,这不是学派之争而是唯物主义和唯心主义之间的论争,于此他陷入唯心主义的泥淖中。但龚自珍并不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唯心主义者,在世界万物的生长生成问题上他却有唯物主义的观点,比如说:

“古人之世,儵而为今之世,今人之世,儵而为后之世。旋转簸荡而不已,万状而无状,万形而无形,风之本义也有然。……

“从虫之义,可得闻乎?曰:不从虫,则余无以知之矣。且吾与子何物?固日:倮虫。文积虫曰虫。天地至顽也,得倮虫而灵,天地至凝也,得倮虫而散,然而天地至老寿也,得倮虫而死:天地犹旋转簸荡于虫,矧虫之白为旋转而簸荡者哉。……

“谓天地之有死,疑者半焉,谓天地古今之续为虫之为,平心察之弗夺矣。许慎曰:风生百虫,故从虫。……道家者流,又言无形么虫万亿,昼夜啮人肤,肤觉者亿之一耳,是故有老死病。是说也,予亦信之。要皆臣仆吾说”(《定盦文集》卷七,《释风》)。

这是一篇内容很丰富的哲学小品,首先他指出世界在变动发展中,古之世儵而为今之世,今之世儵而为后之世,变化不已,如风之旋转簸荡,万状而无状,万形而无形,这是风之本义,它说明了客观世界的变化与发展。“风”一方面说明了变化的世界,一方面说明了唯物的世界。“风”从“虫”,虫是一切生命的渊泉,人类由虫而生,人类由虫而死,天地至顽由倮虫而灵,天地至凝由倮虫而散,天地至老寿由倮虫而死亡。没有倮虫,天地是没有生气的天地,是一个寂灭的天地。是天地簸荡旋转于虫,而虫之作用无穷。许慎以为风生百虫,故风从虫。总之无风无虫则没有现世界,这些议论不是因袭前人而是出自个人的观察,没有风虫还有什么世界?

这不是一种形而上学唯心主义世界观,但它不同于古希腊的原子说,不同于印度的四大以及中国古代的五行,原子、四大和五行都属于唯物主义世界观,但风虫说是有机的发展的唯物主义,风说明了世界在发展中,而风从虫,虫是一切生命的渊泉,但这种理论又和他的神不灭论相互矛盾。试问:神既不灭,虫与神的关系如何?虫可以使人生死老寿,可以使世界老寿死亡,虫起决定作用,又将置神于何地?这是不协调的理论,使虫死而神不灭,是神在继续,那末神与风的关系如何?龚自珍虑不及此,所以我们说他不具备一个完备的思想体系,不是一个彻底的唯物主义者。

在方法论上他也有值得称道的地方,他具有辩证的观点,比如:

“万物之数括于三,初异中,中异终,终不异初。一匏三变,一枣三变,一枣核亦三变。大人用万物之数,或用其有,或用其空,或用其有名,或用其无名,或用其收,或用其弃。大人收者一而弃者九也,不以收易弃也。■,弃之积也。……哀乐爱憎相承,人之反也,寒暑昼夜相承,天之反也。万物一而立,再而反,三而如初。

“天用顺教,圣人用逆教。逆犹往也,顺犹来也。生民,顺也。报本始,逆也。冬夏,顺也。冬不益之冰为之裘,夏不益之火为之葛,逆也。乱,顺也。治乱,逆也。庖牺氏之《易》,逆数也。礼逆而情肃,乐逆而声灵”(《定盦续集》卷二,《壬癸之际胎观第五》)。

他从万物之数谈起,万物之数也就是万物发生发展的规律,这规律依之于数,就是初、中、始。万物都具有初中始三变,在三变中,初与中不同,中与终不同,而终不异于初,这不是循环论,他的发展概念是:

“一而立,再而反,三而如初。”

用我们的术语来说,它也许接近于“正、反、合”的逻辑发展概念,“三而如初”,三并不就是初。他又谈到顺逆问题,这是辩证法的核心问题,有“有’、有“空”,有“收”、有“弃”,有“有名”、有“无名”,这是对立统一的问题。顺逆相承,天用顺教,冬寒而益之冰,夏热而益之火,圣人用逆敦,圣人不因冬寒益之冰而为之裘,不因夏热而益之火而为之葛,这都是以逆承顺。天顺而圣人亦顺是无为,圣人有为,是以乱顺也而治乱为逆,庖牺氏之《易》,后世圣人之制礼作乐都是逆。顺犹来而逆犹往,一来一往遂构成一个发展的世界,这生动发展的世界,如风之旋转簸荡。

在方法论上他也主张“正名”。公羊学家主张正名本非意外,但他的正名不同于先秦的名家,也不同于荀予,渊源却来自清代的汉学家,以考据的方法正名,这却是他外祖段玉裁所传授的了,他认为名实本末皆正而天下太平,他说:

“孔子曰:‘吾道一以贯之。’故《记》曰:荀荀‘黄帝正名百物以明民共财。’告仲由曰,‘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礼乐不兴,刑罚不中。’子游曰,‘有始有卒者,其惟圣人乎?’古者八岁入小学,教之数与方名,与其洒扫进退之节。保氏掌国子之教,有书有数。六:幅九数,皆谓之小学。由是十五入大学,乃与之言正心诚意,以推极于家国天下。壮而为卿大夫、公侯,天下国家名实本末皆治。后世小学废,……于是君子有忧之,忧上达之无本,忧逃其难者之非正。不由其始者,终不得究物之命。于是黜空谈之聪明,守钝朴之迂迥,物物而名名,不使有遁。其所陈说艰难,算师畴人,则积数十年之功始立一术。书师则繁称千言,始晓一形一声之故”(《定盦文集》卷中,《陈硕甫所著书序》)。

他把正名和孔子的“吾道一以贯之”联系在一起,这是他的别解,这是一种有始有终的学问,而核心问题是正名。正名之始始于书数,“古者八岁入小学,教之数与方名与其洒扫进退之节”,六书九数都是小学,由是十五岁而入大学。有大学有小学,大学是治国平天下之道以及正心诚意之言,而小学则是书数与方名。下学而上达,小学是上达之本,后世小学废,是上达之无本,于是“君子忧之”。舍此而弗由则流于空谈,而“不由其始者,终不得究物之命”,于是他要求去掉空谈之聪明,守朴拙之迂迥,物物名名不使有遁,所以他又说:“古人文学,同驱并进,于一物一名之中,能言其大本大原,而究其所终极,综百氏之所谭,而知其义例,遍入其门径,我从而筦钥之,百物为我隶用”(《定盦文集》卷上,《与人笺一》)。他所谓正名之学实在是他的外祖的训诂之学,通过训诂小学而正名,因正名乃与言正心诚意以推极于家国天下,而达到“天下国家名实本末皆治”。清十匕汉学始祖顾炎武本具有这种思想,他治古音韵即所以通经,而通经所以致用,他的《日知录》也是通过考据之学以致用,他不是一位脱离实际的小学家,他是由小学以上达。但后来的汉学家包括二王与段玉裁在内并没有这样考虑过,他们买椟还珠,他们擅长于训沽考据,从某一方面说他们是在作正名的工作,但他们并不想下学而上达,他们的小学不能和治国平天下联系在一起,他们使“钝朴”变为“聪明”,使小学变成大学,他们皓首穷经,毕生考据。龚白珍的意见和他们相反,他的方法也不同于顾炎武,但结论相似,可以说“殊途而同归”。

大学中不仅有治国平天下,也有性与天道,龚自珍说,

“敢问问学优于尊德性乎?曰:否否。是有文无质也,是因迭起而欲偏绝也。圣人之道,有制度名物以为之表,有穷理尽性以为之里,有诂训实事以为之迹,有知来藏往以为之神,谓学尽于是,是圣人有博无约,有文章而无性与天道也”荀(《定盦续集》卷三,《江子屏所著书叙》)。

“道问学”与“尊德性”的轻重缓急是中国哲学史上有过激烈争论的问题,朱熙、陆九渊于此有截然不同的看法。而龚自珍收拾起这些问题重新评价,他以为“问学”与“德性”是一文一质,一表一里,不能偏弃。“道问学”是文是表,而“尊德性”是质是里,圣人之道有制度名物为之表,有穷理尽性为之里。如果以“道问学”优于“尊德性”,是有博无约,有文章而无性与天道。虽然如此,但他所谓“道问学”就是小学,而小学是上达的根本,自有小学以来未曾有这样的评价,顾炎武外,龚自珍是给小学以这样评价的唯一人物。龚自珍的时代已经是近代自然科学发皇的时代,他所过高估计的小学方法近于自然科学的方法,讲究证据,讲究逻辑归纳,但因为所探讨的对象不同,结果也就大异,这时的小学工夫究竟达不到通过训诂以达到治国平天下的目的。但龚自珍对于知识和学术的起源还是有独到的见解,他说立强记之法,是书之始,有书则有文,有文则有字,而字有声、形、义。立测之法是数之始,数始于一,极于九,是谓算。有算法则能测,测日月星,测地:日月星地既可测则有历。民性能辨而有四方,东西南北都以日之出入为标极,是方位之始(见《定宜续集》卷二,《壬癸之际胎观第二》)。这是朴素的认识论,他认识到文字的源流,数学的源流,天文历法的源流,地理学的源流,在朴学、义理以外,他发现了近代的自然科学。虽然时代已近十九世纪中叶,但乾嘉时代的正统派学者还是拒绝这些自然科学,他不仅注意到了而且给予积极的评价,这是有意义的事。

在政治思想方面,因为他出自公羊学派,所以多新奇可喜的议论,比如对于产生私有制的“私”字,他持有不同于流俗的见解:

“敢问私者何所始也?告之曰:天有闰月以处赢缩之度,气盈朔虚,夏有凉风,冬有燠日,天有私也。地有畸零华离,为附庸闲田,地有私也。日月不照人床闼之内,日月有私也。

“圣帝哲后,明昭大号,劬劳于在原,咨嗟于在庙,史臣书之。究其所为之实,亦不过曰庇我子孙,保我国家而已。何以不爱他人之国家而爱其国家?何以不庇他人之;子孙而庇其子孙?……圣哲之所哀,古今之所懿,史册之所纪,诗歌之所作。……寡妻贞妇何以不公此身于都市?乃私自贞私自葆也。

“且夫子哙,天下之至公也,以八百年之燕,欲予子之。汉哀帝,天下之至公也,高皇帝之艰难,二百祀之增功累胙,帝不爱之,欲以予董贤。由斯以谭,此二主者其视文、武、成、康、周公,岂不圣哉?……

“且夫墨翟,天下之至公无私也,兼爱无差等,孟子以为无父。杨朱,天下之至公无私也,拔一毛利天下不为,岂复有干以私者,岂复舍我而徇人之谒者?孟氏以为无君。且今之大公无私者有杨、墨之贤耶?杨不为墨,墨不为杨,乃今以墨之理,济杨之行,乃宗子哙,肖汉哀;乃议武王、周公,斥孟轲,乃别辟一天地日月以白处”(《定盦续集》卷一,《论私》)。

他说从天地圣哲到寡妻贞妇无不有私,相反,燕王哙无私以八百年之燕让子之,汉哀帝无私以二百祀之汉让董贤。就无私而论,子哙、汉哀圣于文、武、成、康、周公。然墨翟无私倡兼爱而孟子斥为无父,杨朱无私拔一毛利天下不为,而孟子斥为无君。是以有私胜刁:无私,他高度评价了“私”字,因而说:“今日大公无私,则人耶?则禽耶?”私有制的起源,国家,阶级的起源虽然没有和他的尚私论联系起来,但这是相关的问题。在奴隶社会和封建社会,财产主要为奴隶主和封建主所有,虚伪的道德学说掩盖了奴隶主及封建主的私有欲,因而他们讳言“私”,以为这是不道德的代名词。在资本主义社会,资产阶级赤裸裸地提倡“私”字,歌颂私有,以“私”为天下之大公。龚自珍的尚私无疑反映了这种事实,反映了资本主义萌芽时期的私有本质,这也是对过去旧道德学说的挑战。他又说:“夫天寒暑风雨露雷必信,则天不高矣。寒暑风雨露雷必不信,则天又不高矣。”天不以信或不信示人以示其高,天且首鼠两端,何况于人,这又是对封建社会旧道德的挑战,他们说“言必信”,其实是一些谎言。龚自珍戳穿了旧道德的虚伪性,是有其积极意义的。

龚自珍是一位善于思考问题的人,章太炎詈之为“儇薄小生”未免失言,对于阶级社会的一系列根本问题,龚自珍都有自己的见解,他说:

“有天下,更正朔,与天下相见,谓之王。佐王者,谓之宰。天下不可以口耳喻也。载之文字,谓之法,即谓之书,谓之礼,其事谓之史职,以其法载之文字而宣之士民者,谓之太史,谓之卿大夫。天下听从其言语,称为本朝,奉租税焉者,谓之民。民之识立法之意者,谓之士。土能推阐本朝之法意以相诫语者,谓之师儒。王之子孙,大宗继为王者,谓之后王。后王之世之听言语奉租税者,谓之后王之民。王、若宰、若大夫、若民相与以有成者,谓之治,谓之道。若士,若师儒法则先王、先冢宰之书以相讲究者,谓之学。师儒所谓学有载之文者,亦谓之书。是道也,是学也,是治也,则一而已矣”(《定盦文集》卷上,《乙丙之际著议第六》)。

他以为得有天下者颁布正朔,是为国王,佐王者谓之宰,而有法律,有文字,有书有礼,有太史、有师儒是为卿大夫。奉租税者为民,民之有识之士调之土。王之子孙大宗者继为后王,王与宰与大夫气士与民相与以有所成就者谓之治,谓之道,道学与治并是一体。这是一系列的重大问题,在清代学者尤其是公羊学者中接触到这种根本问题者他是第一人。虽然他的理论还不是科学的理论,但这具有启蒙思想的意义。他并没有借上帝来说明国王的来源,同是公羊学者,和董仲舒的思想比,董仲舒说:“受命之君,天意之所予也”(《春秋繁露·深察名号》)。已经相去很远,这是公羊学派本身的发展。而在有关世界的创造问题,他首先归功于人民群众,他说,

“天地,人所造,众人自造,非圣人所造。圣人也者,与众人对立,与众人为无尽。众人之宰,非道非极,自名曰我。我光造日月,我力造山川,我变造毛羽肖翘,我理造文字言语,我气造天地,我天地又造人,我分别造伦纪。……人也者,人白所造,非圣造,非天地造”(《定盦续集》卷二,《壬癸之际胎观第一》)。

这在当时是一声春雷,在思想史上这样强调人和我,是少见的,如果在一个宗教统治的国家内,说“天地,人所造,众人自造,非圣人所造”,岂非大逆不道?因为创造天地一向认为是上帝的职责。龚自珍以为众人无尽,众人之力无尽,圣人与众人对立而无所造。“众人之宰,非道非极”,也就是说,众人的主宰不是超人而是众人自己,名之曰“我”。我光造日月;我力造山川,我理造文化,我气造天地,我天地又造人。人也者,人所自造,非圣人所造,非天地所造。人是天地的主人,人是造物主。人即我,我是天地的主人,我是造物主。这有什么不是?他还没有劳动创造世界的现论,但他也说“我力造山川”。这是一篇向神仙皇帝挑战的檄文,在哲学史上,也是少见的议论。

他虽然论“私”,但他又反对封建统治者之无限私有,因而他提倡“平均”。他说,“三代之极其犹水,君取孟焉,臣取勺焉,民取卮焉。降是,则勺者下侵矣,卮者上侵矣。又降,则君取一石.……则不平甚”(《定盦文集》卷上,《平均》)。平均的概念接近于平等,都属于新思潮。当时是一个不平的社会,那么他的理想社会是什么?根据公羊学派的传统,他也鼓吹“三世说”。但在具体问题上,他的政治主张颇近于顾炎武而提出宗法封建制。他说:“礼莫初于宗,惟农为初有宗。上古不讳私,百亩之主,必子其子,其没也,百亩之亚旅,必臣其子;馀子必尊其兄,兄必养其馀子。父不私子则不慈,子不业父则不孝,馀子不尊长子则不弟,长子不赡馀子则不义。长子与馀子不别则百亩分,数分则不长久,不能以百亩长久则不智”(《定盦文集》卷上,《农宗》)。顾炎武生于明末,鉴于明末政治之腐败而有意于宗法封建,但他没有谈到井田,如今龚自珍使宗法与井田百亩结合,颇有农业社会主义的味道,这是他的理想社会,不是复古思想。康有为后来结合《礼运》的大同思想而鼓吹变法,龚自珍还没有达到这一步,他只是朦胧地提出一种近似空想社会主义的理想,如何达到,他没有提出,这在公羊学的三世说中可能相当于太平世。

龚自珍有他自己的三世说,他在《五经大义终始答问》九篇中以各种典章制度配三世。又以据乱、升平、太平三世尚可分为大、中、小三世。《答问八》说:“通古今可以为三世,春秋首尾亦为三世,大挠作甲子,一日亦用之,一岁亦用之,一章一部亦用之。”可惜他没有详细论证,我们无由分析他的历史观。他也和先前的今文学家相似,在公羊学中找不到实际可行的典章制度,于是他也寻向古文经《周礼》,他指出“圣世所用,实是《周礼》”(《定直续集》卷二,《保甲正名》)。

至此,可以为龚自珍的思想作一小结。他是清代公羊学者中有创见的思想家,在世界观,认识论以及关于公羊学的本身他都具有自己的见解。他具有唯物主义的世界观,他认为世界在变动发展中,于此他不同于古希腊的原子说,不同于印度的四大以及古代中国的五行说,他认为天地簸荡旋转于虫,而虫之作用无穷,风从虫,风说明了世界在发展变化中。但他又主张神不灭,这是自相矛盾处。在方法论上他也有值得称道的地方,他具有辩证发展观念的雏形,他的发展概念是,一而立,再而反,三而如初。这三而如初不能简单地说是循环论,也许更接近于正、反、合的发展概念。他又提出顺逆相承的问题,以为有“有”、有“空”,有“收”、有“弃”,有“有名”、有“无名”。他也主张正名,他认为名实本末皆正而天下平。

在政治思想方面,他接触到阶级和国家的起源问题,最使人惊奇的是他对于众人的见解,众人创造了世界,众人创造了一切,圣人和众人对立而众人自名曰我,也就是我创造了一切,众人即我,我即众人。他也曾经鼓吹井田和宗法,不过我们不能单纯地说他是复古,他是在看穿了封建社会末期之腐败无前途而提出来的“农业社会主义”,这是一种空想的社会主义,是没法达到的。从庄存与到龚自珍都属于清代前期的公羊学者,他们都没有向西方学习的愿望,他们还没有发现西方,只能在中国古代社会中寄托他们的幽情。康有为出而局势变,他是公羊学者,已经是向西方寻找真理的时候了。“要救国,只有维新,要维新,只有学外国。那时的外国只有西方资本主义国家是进步的,它们成功地建设了资产阶级的现代国家。日本人向西方学习有成效,中国人也想向日本人学”(《论人民民主专政》,《毛泽东选集》第四卷,第一四七五页)。可见,发现西方,发现西方资本主义国家是进步的也并非易事,前此他们都是在中国古代找出路,顾炎武如此,龚自珍也是如此,虽然他们不是复古,是“托古”,但山“托古”而转向西方,在公羊学派来说,始于康有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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