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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治甲戌日本侵台事件之再研究——潘霨其人及其《致总理衙门函》解读
同治甲戌日本侵台事件之再研究——潘霨其人及其《致总理衙门函》解读

 

  摘要:潘霨是处理同治甲戌日本侵台事件的帮办大臣,也是唯一与日本驻华公使及统兵将领当面交涉的官员。但长期以来,史家对其事迹缺乏深入研究。本文通过对新发现潘氏《致总理衙门函》的阐述与考证,揭示了日本在此事件中强词夺理、出尔反尔的举动,及其要求将交涉过程中“两国一切来往公文撤回注销”的真相。

 

 

  潘霨是中国近代史上一个重要的人物,可惜,坊间对他了解的实在太少。除了其后人潘家晋在苏州地方志所写的《潘霨传略及其帮办台湾海防事宜》外,几乎见不到有关潘霨生平的文章。①以至于贵州一位学者在研究相关课题时感叹:“潘霨此人好生难查,《清史稿》没有为他立传,大概不属于文治武功的清代名臣。贵州近代史上倒也几次提到了他,但似乎因为害怕有宣扬‘资本主义’之嫌把他列入另册。”②

 

  近期,笔者见到了潘霨所写的一通重要书札,对这位从苏州走出的清代官员,开始刮目相看。于是,又对海?{两岸所出版的史料进行了探讨,深感潘霨其人实在不应该被忽视。他的《致总理衙门函》对于揭示历史真相,深入解读同治甲戌日本侵台事件,以及了解日本为何在最后签订条约中,要求“撤回注销”事件交涉过程中“一切来往公文”,具有重要史?料价值。

 

  一、潘霨的传奇人生

 

  潘霨(18261894),字伟如,号铧园,晚号心岸,江苏吴县人。③潘霨出身于江南富有之家,自幼聪明过人,博智多能,读书甚广。然而,潘霨脚下的科举之路却很不平坦,最后只得到了监生的头衔。④于是,在二十岁出头,潘霨自苏州来到京师,靠捐?{银两而步入仕途。

 

  清季官场不少汉族官员,均是有科举头衔者。他们之中多数是进士,也有像左宗棠那样的举人出身,以军功而柄大政者。至于那些?{藉捐纳而入仕者,在官场上常常被人小看。这大约是《清史稿》未为其立传的重要原因。然而,清代历史上的确有少数靠捐纳而至高位者,很有成就。像名闻晚清政坛的总理衙门大臣张荫桓,便是其中之佼佼者。潘霨与张荫桓很有类似之处:他们均?成长在开风气之先的沿海城市,虽然没有进士、举人的头衔,在廉洁方面也常受非议,但却拥有渊博的知识、精明的头脑,擅长交际,善于利用官场中错综复杂的人际关系,尤其是得到掌握实权的满族高官的支持,从而为自己开拓出一片光明的前景。

 

  清代档案中保留了一份引见单,它提供了有关潘霨生平的重要史料。该片称:

 

  潘霨现年四十九岁,系江苏吴县人,由监生于道光二十九年在顺天府捐输经费,保奏以从九品分发直隶。咸丰元年补西路同知司狱,旋改捐布政司理。阅四年,署天津县知县,旋捐升知州。十年补昌平州知州,是年因弹压土匪,保护城池,经监管顺天府府尹张祥河等保奏,奉旨赏戴花翎。七年奉旨补授浙江盐运使,奏请回避,奉旨?{山东盐运使。八年补授福建按察使,九年补授福建布政使,十二年九月任满奏请陛见。奉旨着来见。兹于本年二月十二日到京。同治十三年。⑤

 

  此引见单是同治十三年二月二十二日(187448)由吏部向皇帝提供的,应该比坊间流传的潘霨生平可信。它不但厘清了潘霨的实际年龄,而且还记载了他早年的升官历程。潘霨由最早“捐输”开始,接着又“改捐”,四年后署天津知县,而后再“捐升知州”。可见,潘霨在初入官场时,每升一阶,几乎都是通过捐输银两实现的。潘霨的引见单说明,他的确是靠金钱而进入官场的,这与靠科举升官有着质的不同。但是,这并非意味着他庸懦无能,只会用钱买官。恰恰相反,潘霨与一般捐?{者不同。他为人机敏,见多识广,眼界开阔,不但熟谙官场,趋利避害,而且还屡次跟随大学士桂良在津沪办理洋务,扩充见闻,增长才干,故能脱颖而出。⑥

 

  此外,由清宫引见单还可以看出,潘霨从道光二十八年十二月“报捐从九品分发直隶”,⑦到同治六年,此间长期在天津、昌平一带任职,担任那里的地方官。这两个地区有一个共同特点,即距离京城近在咫尺,均为繁难冲要之地,能在这里长期担任父母官,的确需要过人的本领与非凡的才能。

 

  由于政绩突出,他在离开天津知府任后,于同治七年(1868)升任山东盐运使。次年,在潘霨署理山东按察使之际,大内太监安德海冒充采办龙衣钦差,“乘坐船只,擅用违禁旗帜,并携带女乐,罗拜龙衣,沿途招摇煽惑”,在山东省境内被拿获。八月初七日,山东巡抚丁宝桢“钦遵谕旨,饬委兼署臬司潘霨”督同府县等,“将安德海即行正法”,⑧同行二十余人一并予以严惩。安德海是慈禧的亲信太监,故此事曾轰动一时。不久潘霨即转升福建按察使,九年(1870)担任福建布政使。其升擢之迅速,让那些科班出身的官员,亦自叹弗如。

 

  同治十二年(1873)九月,潘霨任职期满,于次年循例赴北京述职;同治十三年二月十九日(187445)由吏部带领引见。引见之后,清廷命潘霨再次返回福建。

 

  潘霨是自福建布政使任上赴京引见的。一般说来,官员在引见之后,或有机会更换别省,职务也会有所变迁。然而,潘霨却在引见之后,重新返回福建,而且,职务像引见之前一样,仍然担任布政使。

 

  清廷的这种安排是含有深意的。盖当时福建局势动荡,非干练之员,难以胜任。特别是日本在明治维新后,国力迅速强盛,对台湾野心日益暴露,因而,台湾海?{风起云涌,局势紧张。如何处理台湾事务,已成为清廷面对的最紧迫难题。在此局势之下,挑选一个有头脑、有魄力的福建布政使,是一件非同小可的事。清廷决策者认为,潘氏头脑机敏,办事干练,在闽期间钻研台湾事务。在翁同龢家藏文献中,?所刊《治台说》便是明证。据翁同龢自己注明,此文是“从潘伟如处借来”⑨摘录的。该文收录了自道光二十六年(1846)五月以来,福建及台湾地方官员提出的治台方略,内容包括上谕、奏折及禀贴等。其中有《潘伟如治台十则》,略谓:选人才、划疆界、分责成、垦田亩、开水道,辟山林、兴教化、团练兵、严禁令、理财赋。⑩可见,潘霨对治理台湾有一套自己的想法。而且,潘霨还有与外国人交涉的经验,故而清廷有此决定。

 

  潘霨在奉命之后,便迅速离京南下,在家乡稍作逗留。在没有接到朝廷进一步命令的情况下,他多方?{查研究,试图寻觅解决台湾危机之良策。当时,距离苏州近在咫尺的上海,已经成为中国南方最活跃的重镇。中国派往日本或欧美的使节,多选择从上海放洋,而外国使节来华,也喜欢把上海作为他们到中国的第一站。这里五方杂处,消息灵通。此?种情况,对潘霨开阔眼界十分有益。

 

  同治十三年三月二十九日(1874514),清廷郑重颁布上谕称:

 

  总理各国事务衙门奏,日本兵船现泊厦门,请派人员查看一折。日本国使臣上年在京换约时,并未议及派员前赴台湾生番地方之事,今忽兴兵到闽,声称借地操兵,心怀叵测。……李鹤年于此等重大事件,至今未见奏报,殊堪诧异。生番地方,本系中国辖境,岂容日本窥伺?该处情形如何,必须详细查看,妥筹布置,以期有备无患。李鹤年公事较繁,不能遽离省城,着派沈葆桢带领轮船兵弁,以巡阅为名,前往台湾生番一带察看,不动声色,相机筹办。应如何?{拨兵弁之处,着会商文煜、李鹤年、及提督罗大春等酌量调拨。钦此。(11)

 

  四月初六日,清廷又颁布上谕称:“福建布政使潘霨,即着驰赴台湾,帮同沈葆桢将一切事宜妥为筹划。会商文煜、李鹤年及提督罗大春等酌量情形,相机办理。潘霨现在行抵何处?并着张树声查明,催令迅速赴闽,兼程前往,不得稍涉迟延。(12)

 

  台海有事,闽浙总督应该是首当其冲,总揽全局的。而此次处理台湾事件,清廷却任命船政大臣沈葆桢与布政使潘霨前往。这显然是两个非常不同寻常的任命。它与长期以来,福建、台湾地方官员内部存在的畏惧苟安情绪有关。面对日本的张牙舞爪,凶相毕露,清王朝官员认识并不统一。一些官员生怕惹是生非,常常主张退让,以求息事宁人。闽浙总督李鹤年便是其中代表人物。上引谕旨指责其“于此等重大事件,至今未见奏报,殊堪诧异”,便说明朝廷对李鹤年在台湾问题上的做法非常不满。

 

  总理衙门王大臣于同治十三年四月十四日的奏章中,再度指出:

 

  日本国兵船,于三月下旬,有驶进厦门海口者,有前往台湾者,由琅矫地方登岸,并无阻问之人。……四月初五日,始准闽浙总督李鹤年三月十三日函称:据台湾道禀报,二月初十日云云,至来台打仗等情。并据声称,牡丹社原系属番界,彼自寻衅,在我势难禁止等因。臣等伏查,生番地方,久隶中国版图之内,又与台湾唇齿相依。各国通商以后,觊觎已久,日本相距尤近,难保不意图侵占。且各国均有兵船驶往,以巡查为名,未始无因利乘便之意。李鹤年远驻省垣,事难遥制;而台湾道视为番界寻衅,势难禁止,实属意存推诿,不知缓急。臣等已函达李鹤年,严札台湾道,务须统筹全局,毋误事机。(13)

 

  鉴于闽浙总督李鹤年等人的畏首畏尾做法,总理衙门大臣建议皇帝尽快在人事布局上,采取果断措施。他们提出:应破例给予沈葆桢钦差大臣职衔,即升派沈葆桢为钦差办理台湾等处海防兼理各国事务大臣,福建省镇道以下各官,均归节制。江苏、广东沿海各口轮船准其?{遣,并且请“饬下该大臣,不动声色,与潘霨随时酌量情形,慎密筹划。”(14)

 

  总理衙门的奏折递上后,清廷批评闽台地方官畏首畏尾,将日本入侵视作“番界寻衅,势难禁止,寅属不知缓急”,并且采?{总理衙门大臣的建议,确认了对沈、潘二人前往台湾的任命。

 

  接着,四月二十一日与二十五日,焦灼的清廷又接二连三地颁布上谕称:沈葆桢计当启程,着凛遵迭次谕旨,与潘霨慎密筹划。(15)

 

  实践证明,清廷起用潘霨帮办台湾事务这步棋是走对了。因为潘霨的确与一般书生气十足的官僚不同。他出生于风气开通的江浙地区,较长时间在福建任职,尤其重要的是,潘霨遇事能想方设法,充分发挥自己的能动作用,不像一般科班出身的官僚,每每循规蹈矩,缩手缩脚,譬如,潘霨接奉四月初六日朝命之后,并没有像谕旨要求的“迅速赴闽,兼程前往,不得稍涉迟延”,而是在没有朝廷命令的情况下来到上海,想方设法,并通过上海道与柳原等人接触,做到了心中有数,然后再赶往福建。可以说,清廷让潘霨重回福建布政使之任的决定,给了他在晚清风云多变的历史舞台上,展现自己才能的绝佳机会,也使其成了一位近代史上不应被忽略的人物。

 

  二、潘霨《致总理衙门函》的发现

 

  长期以来,对同治甲戌日本侵台事件之研究,所用史料大多局限于同治朝的《清实录》、《筹办夷务始末》及朝臣奏议等史料。但是,重要当事人信札,则很少予以发掘和研究。近期笔者在整理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初期,在为《清代人物传稿》(下编)搜集史料时,所发现的潘霨《致总理衙门函》一通,反复阅读,深感其对于引申日本侵台事件的研究至关重要。兹将潘霨原信稍事标点,刊布如下:

 

  敬启者:中秋拜展台函,谨悉一切。柳原到京,迭经各堂宪反复辩论开导,竟无边际。东人狡诈,殊出情理之外。现闻李让礼擒而复纵,竟随大久保一同到京,诚恐别生枝节,能否实时定议,焦盼殊深。

 

  至柳原所谓:不相符,未以职衔照会,内无足见贵人臣头绪分明之句。昨又经沈帅照复柳原,复稿抄录呈览。前次寄与夏筱涛观察赴琅矫与西乡面论各情,前于各堂宪禀中备述梗概,兹将底稿一册,附呈鉴察。又,柳原复信十四纸一并呈览,第三次又名片一纸,即与柳原信亦删节归入一信,原稿抄录附上,计前后两件。惟席间所祝之话,均未载在笔纸,柳原信中亦曾明言矣。再,柳原言:不应去见西乡。查伊第一次来信明言,应与西乡辩论一切,并请会同沈大臣办理,言归两国和好,兼有剖心吐赤之语。

 

  霨自到台,日尚在攻打番社,既奉旨帮办,即代沈大臣前往理论,并未失和。西乡即退扎龟山,按兵不动,似无不合,今已照办。而如此狡赖,柳原实无耻极矣。

 

  霨于前月赴凤山,因淮军甫到,尚有开濠筑垒、借用民田等事,必须督同地方官妥为料理。现在二起不到,均扎凤山境内,去日人尚远,易于约束,藉壮声威。日营尚驻龟山、后漕等处,日有病亡,瘴疫尚盛,先后已故六百余人。又琉球难民尸骸,已据牡丹社于七月内交出四十四具载回本国。西乡并谢给各头人七百元,以酬搜获之劳。

 

  霨所募安抚军五百名,均系土著精勇。昨经沈帅派往内埔驻扎,令郑游击荣管带,以防日人潜入卑南。博郎同去,此系番境,近已陆续向化,帮同开导。

 

  霨又密派本地干弁,查造生熟各番丁口,发给安抚军印牌一纸,俾各社收执,一俟倭兵将退,即来换取龙旗,他日大军进山,谕令薙发来迎,以便保护。该头人等无不乐从,且有欢欣之色,自枋寮以下,均已遵办。惟逼近日营者从缓,恐兹口实耳。

 

  霨将诸事布置停妥,于节后回郡,虽咯血时作,肝气上冲,幸精神尚可支持。方事之殷,未敢以病躯遽思乞假。知关垂廑,以附陈力疾。肃复,敬请勋安。

 

  潘霨谨启。八月二十二日。(16)

 

  潘霨作为“帮办”处理日本侵台事件的亲历者,其信函具有十分重要的史料价值。此函叙事清晰,要言不烦,堪称一件非常珍贵的历史文献。兹将有关内容考证如下:

 

  其一,谁是受信人?

 

  笔者所见到的只是潘霨原信,并未见信封,故无法确定谁是受信人。不过,由此函所述内容、语气以及作者最后的署名来看,收信人似应为总理各国事务衙门大臣或该署总办章京。

 

  其二,关于潘霨此函书写时间。

 

  潘氏此函仅书月日,未标明何年。然而,由于此信内容涉及潘霨于上海会见日本新任驻华公使柳原前光,及赴台处理帮办台湾事件等细节,故可以断定,应写于同治十三年八月二十二日。此时距潘霨赴京引见仅仅六个月,距中日两国正式签订《中日北京专条》还有整整一个月。

 

  其三,关于李让礼其人。

 

  潘函所提到的李让礼(Charles W.Le Gendre),是日本侵台事件中一个至关重要的人物。

 

  李让礼(18301899),又译作李仙得,原系法国人,在巴黎大学毕业后,二十一岁时赴比利时。18541031日,李让礼在布鲁塞尔与纽约一个非常知名律师的女儿克拉拉·维多利亚·慕洛克结婚。结婚后,李让礼便移居美国,并成为归化公民。适逢南北战争发生,李让礼遂参加北军,以军功擢升少将,后以伤退伍。1866613日,李让礼被任命为美国驻厦门领事,(17)遂取道欧洲来华,是年底抵达厦门。次年,以美国罗妹号(the Rover)商船人员在台湾被琅K3Y707.jpg原住民杀害,李奉美驻华公使之命,多次前往台湾交涉。通过与台湾当地官员之反复商谈,他发现清廷派往台湾的官员多怯懦无能,胆小怕事,(18)遂摸索出了一套对付台湾官员的办法,号称通达台湾事务。同治十二年(1873),李让礼辞去厦门领事,欲返回美国。回国途中,于东京被日本政府高薪聘请。此后,李让礼便以其在闽台的经历,多方鼓励日本出兵侵台,并成为侵台日军首领西乡从道身边的重要谋士。

 

  李让礼停留日本之际,正是明治维新轰轰烈烈进行,经济飞速发展,军力日渐强盛的时刻。日本以国土狭窄,国力兴盛伊始,便开始向外扩张侵略。他们首先将侵略目标对准台湾。借口琉球船民在台被杀,日本派西乡从道率兵进攻台湾,烧杀抢掠,修建营盘,台海局势骤然紧张。然而,李让礼鼓励西乡从道率兵攻台,完全是个人行动,在清政府反复向驻华公使交涉抗议后,美方曾短期将李让礼拘捕。潘霨于同治十三年五月十三日与西乡从道面谈时,曾经询问道:

 

  此举非贵国朝廷之意,前柳原曾告我,系受美国人唆使。有诸?西乡云:亦知为西洋人所欺弄,使伊国与中国不和;惟事已至此,无可如何,总愿及早了结。我又告以西洋英、法两国亦未预闻,惟美国李让礼从中唆使,不可听其说话。西乡不能辩。(19)

 

  在侵台战事结束后,李让礼以功勋卓著,被天皇授予二等勋,而后又被朝鲜聘为外交顾问,直到189991日在汉城去世。(20)

 

  三、潘霨《致总理衙门函》?{

 

  潘霨此函是对其跟随沈葆桢,帮办处理日军侵台事件的一个简明扼要的总述。其动机虽然不无为自己表功之嫌,然综合其他档案文献考察,潘氏所述史实,则是可信的。此函勾画了潘霨在此事件中的主要活动。兹根据清文件与官文书之记载,对潘氏此函略予?{释:

 

  其一,提前与柳原公使通气,摸清日本人出兵台湾之意图。

 

  清廷于四月初六日命潘霨帮办沈葆桢处理台湾事务。奉命之后,他离开苏州来到上海,与刚刚由东京前来中国赴任的柳原前光接头。鉴于当时的通讯很不发达,而且,日本统治阶级内部对西乡从道率兵征台要达到的目标,看法也不尽一致,因此,潘霨与柳原的上海会谈就显得格外重要。据柳原前光后来致总理衙门的照会称:

 

  谨启者,本大臣猥以菲材,简命驻华,阳历五月二十八日(即四月十三日)行抵上海,晤沈道台。……至于本国命将征番一事,会潘藩台奉旨下闽,路经沪渎。本人臣于本月六、七两日,即四月念二三,因沈道台得与邂逅,面谈一切。(21)

 

  由此照会可知,潘霨与柳原前光会谈的时间是同治十三年四月二十二日及二十三日,会谈的核心内容,系日本侵台有关事宜。现在看来,柳原的态度与后来相比是比较诚恳的。在会谈之后,彼此尚有书信往还。经此会谈,潘霨大体摸清日本出兵之目的,于是迅速南下,于同治十三年四月二十七日(1874611)抵达福州马尾,面见钦差办理台湾事务大臣沈葆桢等,并向其禀报与柳原会面的情形。沈、潘二人经过仔细筹划,于五月初一日扬帆出海,直奔台湾而去。为便于交涉,随同前往的还有意大利人日意格等洋员。抵达台湾后,沈葆桢指挥全局,?{度一切。潘霨则想方设法充分发挥其本人的聪明才智,奋力周旋。

 

  潘霨在《致总理衙门函》中声称,作为此函之附件,他还呈递了“柳原复信十四纸”。这十四纸信函中,即包含了上海会谈的核心内容。柳原称:

 

  本大臣亦闻沈船政大臣已奉钦差查办台湾生番事务,应与西乡谈论一切,忽遇阁下奉旨回闽帮办沈钦差大臣,因过沪渎枉顾本大臣,承下问曰:贵国此次台湾之行,今已如此,惟此生番原有三十六社,未知西乡欲向何社生番问罪?究竟作何结局?故本大臣陈以我民被害情由。并据西乡奉敕限办三事答云:第一,捕前杀害我民者诛之;第二,抵抗我兵为敌者杀之;第三,番俗反复难制,须立严约,定使永远誓不剽杀难民之策。

 

  此本大臣专请阁下到闽会同沈钦差大臣办理,言归两国和好,是所切望。本大臣亦获剖心吐赤,惟阁下宏度容?{焉。如有渠教,敢效驽力,和衷酌办,以为两国愈敦和睦之地。谨启。阳历六月七日。(22)

 

  以上内容应是潘霨在《致总理衙门函》中提到的柳原第一函。它反映了柳原刚刚离开东京时,日本政府对清廷比较留有余地的政策。信中所述“剖心吐赤”,“两国和好,是所切望”,也反映了柳原本人刚到中国时的想法。但是,随着事态的发展,尤其是清政府交涉人员从上到下软弱无能,柳原的心态也急剧发生着变化。由开始时“交涉两国和好辩论事宜”,到潘霨从琅K3Y707.jpg会见西乡从道后,却摇身一变,全不认账。潘霨等奏称,“即函致倭使柳原前光,申明前约。嗣接其来信,以未得联衔印文为词,无非立意刁难,宕延时日。臣等如其所谓,换联衔印文寄给。闻柳原已先由沪入都矣。”(23)显然,柳原改变了刚到沪上与潘霨会见时的承诺,这使潘霨大感惊奇。又掳总理衙门奏报称:

 

  自大久保利通到京以来,该国驻京使臣柳原前光,于议台事则同在座中,旁参其说;遇议台事不合,则必于次日呈递照会,或来署而论,专以觐见为辞。此次大久保利通议论不合之次日,该使臣复诣臣衙门,以不准请觐为拒绝来使,即欲与大久保利通一同回国。嗣又据两使臣各递照会,皆作决裂之辞。其意由前之说,为日本永踞台番境地张本;由后之说,为日后称兵有名,扰我海口张本。臣等一切听之,任其去留。诚以该国贪狡无厌,其欲万不能偿。(24)

 

  柳原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反映了日本外交政策之变幻无常。然而,无论后来事态如何发展,潘霨与柳原在上海的主动接触,并获得柳原要其亲自赴台与西乡交涉撤兵的亲笔信函,对于台湾事件的解决,起到了不可忽视的积极作用。

 

  其二,采取利用矛盾,各个击破之策略,身入虎穴,与日本领兵官西乡从道直接会谈,据理力争,劝其退兵,收到预定效果。

 

  由于潘霨在上海与柳原会面,做到了胸有成竹,因此,当他跟随沈葆桢抵达台湾后,所帮办的头一件大事,就是代表沈葆桢去到日军营盘,与日军领兵官西乡从道面谈。此事干得也颇为出色。关于与西乡从道会谈的经过,潘霨等奏道:

 

  臣霨于初八日偕台湾道夏献纶,带同随员张斯桂等,并邀洋将日意格、斯恭塞格,乘轮船由安平衡涛出海。下午已抵琅K3Y707.jpg,风涛倒卷,舢板不得拢岸。群跃而登,晚宿车城。次早,直叩倭营,晤其中将西乡从道。持臣葆桢照会,及彼公使柳原前光信函,与之反复辩论,迨其报谒,复逐条穷诘。始则一味推诿,继遂理屈词穷。十一日竟托病不见。……臣蔚函谕倭将,既托病不出,即告辞登舟。该倭将转再三婉留,次日接晤,仍坚以生番非中国版图为词,即将带去台湾府志检出,内载生番各社岁输番饷之数,与各社所具保证,令其阅看。彼反变羞成愤,经臣霨及夏献纶厉声晓譬,旋复婉谢。龂龂以所用兵费无着为言。经再据理驳斥,彼请一面致书柳原,一面由厦门电报,寄信回国,暂不必添兵前来。即派人搭中国轮船,分往厦沪两处等语。臣霨等乃归行馆。(25)

 

  据此可知,潘霨在同西乡会谈前,出示了有关档,包括沈葆桢的照会与柳原前光在上海时给他的亲笔信件。尤其是柳原信件,在没有近代通讯手段的条件下,对于敦促西乡从道后来决定从台湾撤兵,起到了积极的作用。当沈葆桢与潘霨刚刚抵达台湾时,西乡所率日军正进攻台湾番社。面对武器装备先进,又训练有素的入侵者,台湾的生番民众当然不是对手。当时,西乡“已分三路进攻番社,生番逃散,遂将牡丹社等处焚烧,并欲攻龟仔角社,是其乘隙寻仇,意图深入,已可概见。”(26)可是,当潘霨拿出柳原的亲笔函件,白纸黑字地写着西乡离开东京前所“奉敕限办三事”:“捕前杀害我民者”、“抵抗我兵者杀之”、“须立严约,定使永远誓不剽杀难民”。而西乡当时焚掠烧杀,远远超过“奉敕限办”的范围。因此,柳原给潘霨的亲笔信,毫无疑问会使西乡陷入进退两难的境地。况且,柳原信中有“剖心吐肺”“言归两国和好”的言辞,这些都给日军前线领兵之人造成了困惑。

 

  正因为如此,潘霨自会见西乡后,柳原已经不认账了。此时的柳原已经改变来华初期的立场,潘霨在致总理衙门函中,不止一次的指责日本人“狡诈,殊出情理之外”;又谓:“如此狡赖,柳原实无耻极矣。”潘霨见证了柳原前光的两副面孔,故对其出尔反尔的做法非常痛恨。

 

  其三,组织安抚军,查造丁口册,促进番境同化进程。日本此次出兵侵台的借口,是台南生番住民“剽杀”琉球难民。在此之前,西方列强亦多次因类似事件引起外交纠纷。潘霨在跟随沈葆桢赴台后,想方设法在生番聚集的区域采取有效措施,加快高山族同胞的同化过程。由潘氏致总理衙门函中,可以看出,他采取了以下具体措施:

 

  首先,他利用与台湾道夏献纶到琅K3Y707.jpg与西乡会谈的间隙,“派人先传各生番头目,至者百五六十人,服饰诡陋,言语啁啾,译传大意,皆谓日本欺陵(),恳求保护。因谕令具结前来。次早除牡丹、中社、里乃三社以避倭不出外,到者十有五社,均呈不敢劫杀押状。臣霨与夏献纶宣示国家德意,酌加赏犒。番目等欢欣鼓舞,咸求设官经理,永隶编氓。察其情状,实出至诚”。(27)潘霨等人的做法,对当地民族融洽、两岸沟通均有积极作用。

 

  其次,组织了一支五百人的安抚军,全部由台湾的“土著精勇”组成,此举在一定程度上遏制了日军的“潜入”。

 

  再次,潘霨在台期间,派本地干弁,深入番区,查造丁口名册,并发给印牌?{证,加强对这些地区的管辖与治理。所有这些措施,都为沈葆桢成功处理台湾危机,提供了有力的帮助。

 

  四、日本要求“撤回注销”“一切来往公文”之真相

 

  潘霨的《致总理衙门函》,真实地记载了日本外交人员及军事指挥官,在侵略台湾师出无名的情况下,反复无常、矛盾百出的实况。此函对于了解日本侵台事件原委,提供了原始记载。对于全面了解这一重要历史事件,打开了新的视野,特别是对于了解中日签订专约的内容,提供了一把钥匙。

 

  由于清廷征?{淮军守台,发动台湾民众编练地方武装,以及采取比较灵活的策略,进行外交周旋,而西乡从道所率领的日本侵略军则遇到了水土不服,天气炎热,伤亡颇众的困境,因此日本长期占领台湾的野心并未能实现。中日两国正式于同治十三年九月二十二?(18741031)签订了《台事北京专条》。该专条略称:

 

  一、日本国此次所办,原为保民义举起见,中国不指以为不是。

 

  二、前次所有遇害难民之家,中国定给抚恤银两,日本所有在该处修道、建房等件,中国愿留自用。先行议定筹补银两,另有议办之据。

 

  三、所有此事两国一切来往公文,彼此撤回注销,永为罢论。至于该处生番,中国自宜设法妥为约束,以期永保航客不能再受凶害。(28)

 

  《台事北京专条》从本质上说,是一个不平等条约,其根本原因是清廷步步退让,软弱可欺,缺乏捍卫自己权益的勇气与军事实力。作为两国间签订条约,应该由双方协商而定。然而,这个专条从语言到内容,都似乎是日本外交官所撰写的一纸条令,清政府表示毫无异议,条条遵从。其中,第一、第二条,承认日本师出有名,承诺给日本赔偿,其意非常鲜明。第三条内容则耐人寻味。两国议和签约,为什么要把彼此往来商谈的公文,全部“撤回注销”?日本谈判代表向总理衙门王大臣提出此项要求是非常奇怪的。在国际交往中,这也是一件很费解的事情。然而,读了潘霨的《致总理衙门函》则可清楚地看出,日本之所以要求“撤回注销”往来公文,是有其特殊的历史背景的。

 

  盖因日本政府在此次侵台事件中,开始时目标并不确定。他们对西乡从道率兵攻台,究竟要达到何种目标,心中无数,可以说是抱着一种冒险的、试试看的态度。如潘函所揭示,柳原前光在刚到达上海时,即向潘霨明确表示,要潘氏在台湾与西乡商谈,后来却极力加以否认;大久保等人与清廷官员之间往复商谈过程中,经常是前言不符后语,自相矛盾,漏洞百出,无法自圆其说。如西乡“奉敕限办三事”中并无向清政府索要赔款之事,后来,他们看到清政府软弱可欺,便得寸进尺,步步紧逼。商谈焦点集中在索要赔款的数字上。从开始时在报纸放风,欲索兵费“四百万两”,后来日本驻京公使馆书记官郑永宁在总理衙门称:“该使臣之意,需索洋银五百万元,至少亦须银二百万两,不能再减。”在总理衙门拒绝后,日本使臣柳原前光与谈判代表大久保利通“各递照会,皆作决裂之辞”,以登车归国相威?{。总理衙门曾请各国斡旋,“将与日本来往文信,通行抄录照会各国使臣”,交给他们评理。英国驻京公使威妥玛亲自到总理衙门恫吓称:“日本所欲二百万两数并不多,非此不能了局。”(29)最后,由于总理衙门官员坚决抵制,最终达成了赔款五?十万两的协定。

 

  在整个事件交涉过程中,日本方面发出的照会与公函,白纸黑字,一清二楚,各种截然不同意见的文书,都保存在总理各国事务衙门大臣的手中。这些交涉公文,本身自相矛盾,出尔反尔,非但不足以自圆其说,反而还暴露了他们在此事件中蛮横无理、以势压人的本来面目。日本由于地势狭小,为了向外扩张领土,往往在外交上不顾及以往的历史及公法,采取出兵侵略以势压人的办法。在最后交涉中,为了攫取最大利益,更是前后矛盾,无理取闹,这在外交上是很失礼的。因此,日本使臣在《中日北京专条》中,提出撤销一切往来公文的奇怪要求。由清档观之,日本提出的“所有此事两国一切来往公文,彼此撤回注销”的愿望,并没有完全付诸实现。

 

  五、正确评价潘霨的历史地位

 

  在日本侵台事件中,清廷采?{了总理衙门提出的启用船政大臣沈葆桢,并以熟悉台湾事务的布政使潘霨配合行动的部署。作为帮办大臣,潘霨在这起外交冲突中,有着重要表现。他的做法得到了朝野上下的肯定。在整个事件过程中,清帝所颁上谕,凡是提到沈葆桢处,经常会同?时提及帮办潘霨的名字。二人配合默契,收到了立竿见影的效果。尽管《台事北京专条》的内容,不能令人满意。但是,清政府毕竟保住了台湾宝岛,免受日本占领。这在当时是非常难能可贵的。如果说在此事件中,沈葆桢建立了头等功勋,而潘霨在此事件中的表现,则说明他是继沈葆桢之后,另一位应该肯定的历史人物。而过去对潘氏在处理台湾危机的贡献,或多或少地有些忽略,这对潘霨来说是不公平的。

 

  潘霨在处理台湾危机中的行动,赢得清廷的信任,但是,也引起了福建地区一些官员的嫉妒。闽浙总督李鹤年,即是其中的代表人物。台湾危机刚过,李氏便迫不及待地向清廷递折,对潘霨进行弹劾。李氏此折递上之后,清廷颁旨命沈葆桢予以查核。沈氏于是年十二月初五日呈递《为遵旨据实密陈潘霨被参条款折》。该折称,李鹤年根据匿名揭帖,指责潘霨袒护同乡,扣留科甲人员,不令赴任,经?{查并无其事。至于李氏弹劾潘霨拜文煜为师及对日软弱等事。沈葆桢指出:

 

  查潘霨拜文煜为师,臣亦有所闻,不敢曲加回护。然实系潘霨服官直隶以前之事,并非福建藩司任内之事。臣亦不敢深没其真。又原奏称,该司前赴倭营,卑词下气,求恍倭人,语言大失国体,以致倭奴桀骜不驯,日甚一日。查潘霨之赴琅K3Y707.jpg也,夏献纶与之偕行。其与倭将接谈也,日意格为之翻译。逮倭将不愿日意格在场,改为笔谈。其亲笔交臣阅看,并录呈总理衙门,实系据理辩论,未见所谓失体者。若谓倭奴之桀骜,阶于潘霨之语言,则潘霨未到琅K3Y707.jpg以前,焚社戕番,谁成其咎?

 

  窃谓中国所以外侮者,当自有在,不尽由于舌击之不工。倭奴未受痛惩,无论难惬局外之人情,即当局者清夜扪心,自客何地?然责有专属,臣葆桢罪无可辞,岂能诿过于帮办之潘霨?至其平日居官行事,尚能谨管钥,恤孤贫,余则非臣所敢妄评。谨竭所知,分别其()陈,伏乞皇上圣鉴训示。(30)

 

  沈葆桢的议复奏折有理有据,掷地有声。它于同治十三年十二月初五日呈递,光绪元年正月初十日军机大臣奉旨:钦此,沈葆桢通过讲道理,摆事实,比较客观地肯定了潘霨在处理台湾事件中的正确做法,朴实无华,令人信服。对于潘氏居官声望,则予以审慎的肯定,与文煜之保荐折形成鲜明对照。沈折提出,在潘霨与西乡会谈之际,西乡“不愿日意格在场担任翻译”,从一个侧面说明日人理屈词穷,不愿使外人闻知内幕的心态。沈折递上之后,福建巡抚王凯泰亦递有“为遵旨确查藩司潘霨被参各款事折”,同样对李鹤年依据匿名揭帖,弹劾潘霨一事,予以否认,指出“潘霨尚未无故扣留科甲人员,不许赴任。”(31)

 

  李鹤年弹劾潘霨,反映了他本人心胸狭窄,观念陈旧,以及对沈、潘二人成功处理台湾事件的嫉妒与不满。在沈葆桢光绪元年四月被超擢两江总督之后,李鹤年故伎重演,于八月十八日再次向朝廷呈递《南洋关系甚重,用非其人恐误大局折》弹劾沈葆桢,李鹤年声称:

 

  窃以知人之难,非窥之于微,察之已久,未易悉其底蕴。新授南洋人臣、两江总督沈葆桢,臣未入闽之先,闻其前在江西,着有劳绩,始亦以为肝胆之士,干济之才,且爱之重之,久而知其大不可用者有四:曰巧诈,曰残忍,曰庸妄,曰乖谬。请为皇太后、皇上陈之:

 

  倭人在琅K3Y707.jpg时,筑兵房九十余间,抚议定后,全数交出,由沈葆桢拨营驻守。倭方登舟,土匪即放火,将兵房毁尽,前福建藩司潘霨来书,言之甚悉。沈葆桢匿不以闻,迨人言藉藉,始以或云风坏,或云火焚,折内含糊叙及,予为诿卸地步。迨奉两江之命,拜疏力辞,折尾吁请陛见。闽人相与窃笑,谓明知朝廷不允所请,故作此辞;又恐竟允所请,故求北上,洵属诛心之论。……此巧诈之明证也。

 

  沈葆桢总理船政,与地方官动辄龃龉,最可异者,则杀藩司属吏陈忠羲一事。臣检阅旧卷,陈忠义实无罪可科。沈葆桢莅事之始,意在示威。适藩司邓廷楠稍拂其意,迁怒该吏,立即正法。自此之后,闽省官吏,无不恶而畏之,一任盛气相浚,隐忍弗较。

 

  而沈葆桢之为人,遂为乡里所羞称矣。……此残忍之明证也。

 

  船局经费,每岁七十余万,冗员浮费,固不待言。即造成各船,非尽可用。上年往返台湾,大雅、安澜,相继失事。万年清、伏波等船,幸未沉没。建炮台浪费工银十倍……甚至购买洋土,运以轮船,一似中国之土似不可用者……此庸妄之明证也。

 

  沈葆桢喜怒任情,爱憎无定,独于洋人深信不疑。船局诸事,归日意格主持,而在台湾训练兵弁,赏罚进退,亦惟洋人之命是听,水师诸将,责有烦言。臣每以中外交涉事件与沈葆桢商榷,绝不闻以国计易穷,民生易蹙为念,一味揣摩洋人意旨,以为如此则彼利,彼利可免违言;不如此则彼不利,不利将生异议。如近日电线一事,买归官办,尽可由我为政,沈葆桢意不谓然,且至悚臣以危词,殊不知溪壑难盈,豺狼无厌,若必事事如愿以偿,又将伊于胡底也。

 

  天下事徇己固非,洵人尤非,洵他族则更非。沈葆桢倒行逆施,执迷不悟,国体在所不顾,人言在所不恤,推其直谓洋人可师可法,中国霓裳礼乐,制度文章,皆洋人之不若也。如此心悦诚服,安望其为自强之计哉?此乖谬之明证也。

 

  南洋大臣责重,若使溃败决裂,天下咸受其祸。……曾国藩前此驻师河南,与臣论及知人之难,谓然太息,以为误荐此人,追悔莫及。时臣疑是太过,今始知其言之不谬,且叹何之以耳为目,知沈葆桢不尽也。臣受恩深重,知而不言,言而不早,皆为负国,用敢不避嫌怨,据实直陈。是否有当,伏乞皇太后、皇上圣鉴。(32)

 

  李鹤年奏折谓,曾国藩生前曾称,保荐沈葆桢是“误荐此人,追悔莫及”。这在很大程度上是李鹤年为否定沈葆桢治台之功,而编造的死无对证的神话。他对沈葆桢在台湾危机解除之后,大张旗鼓地加强大陆与台湾的联系,引进西法,兴修炮台,铺设电线,启用洋将,训练兵弁的做法进行弹劾,非但没有劾倒沈葆桢,反而暴露了他的愚昧无知,坚守陈旧的思维方式,最后难逃被时代抛弃的命运。李鹤年弹劾潘霨、沈葆桢事件,似乎从一个侧面反映了,抱残守缺的传统思想,只能导致疆土丧失;而采用西法,奋起直追,方可有效抵御外敌之入侵。

 

  在帮办处理台湾危机后,潘霨先后担任了湖北、江西、贵州三省巡抚。所到之处多能锐意开新,诸多建树。光绪十七年因病回籍,直到光绪二十年八月二十日在苏州病故。江苏巡抚奎俊在代递潘霨遗折时奏称:

 

  潘霨家属潘升呈称:家长潘霨先经请假回籍省墓,到籍后因患病难期速痊,光绪十七年呈请开缺以来,旧恙未愈,今秋忽患痰喘之症,于八月二十日在籍病故,所有口授遗折,恭缮呈请代递。

 

  奴才查潘霨素抱公忠,勇于任事,由牧令洊膺疆寄,所至卓著政声,其历湖北、江西、贵州三省,整饬吏治,培养士林,赈恤孤独,靡不实事求是,故每莅一省,威惠悉孚,讴颂载道。光绪十七年销假回籍,因病呈经前抚刚毅奏请开缺,解组养屙,好善不倦,凡地方义举,必竭力捐助,矜式乡闾,人尤得之。讵一病不起,悼惜同深。易箦时唯以时事多艰,未报圣恩为憾,语不及私。其重爱之忱,老而弥笃,所有遗折一扣,理合恭呈御览。(33)

 

  奎俊此折,对潘霨一生进行了充分的肯定,大体属实。缺点是对潘霨在福建任职期间,处理台湾危机的事迹,未有一字提及,实在是一个缺憾。奎俊说,潘霨在故乡“好善不倦,凡地方义举,必竭力捐助,矜式乡间,人尤得之”,应该是没错的。翁同龢在日记中,亦有类似记述。《翁同龢日记》光绪六年七月二十三日记曰:“访潘纬如霨,由鄂抚丁尤()被荐来京诊视。长谈,伊欲告病南归,今日由内务府代奏请假十日也。伊好善而顺民情,深于禅理,以各种医书及燕菜见赠。”(34)潘霨与翁同龢系江苏同乡,关系堪称密切。翁氏日记,对潘霨捐?{、升迁以及医术多有记述。此处所记,系指潘霨在家乡守制期间,被荐赴京为慈禧诊病而言。翁氏称潘霨“好善而顺民情”与奎俊折所述略同。

 

 

  注释:

 

  ①潘家晋:《潘府传略及其帮办台湾海防事宜》,见苏州地方志网页:www.dfzb.suzhou.gov.cn/zsbl/361127.htm

 

  ②史继忠:《潘霨开启贵州近代化之门》,贵阳:《当代贵州》,2006年第11期。

 

  ③坊间关于潘氏生年,均称为1816年,误。清宫朱批奏折档内所存,潘霨同治十三年二月引见单记载称,潘氏当时年四十九岁。如按当时人多以虚一岁上报的习惯来推算,潘氏应生于1826年。

 

  ④⑤《呈福建布政使潘霨履历单》,北京: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藏朱批奏折档,档号04-01-12-0493-115

 

  ⑥⑦秦国经主编:《清代官员履历档案全编》,第3册,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1997年,第592593页。

 

  ⑧上海书店出版社编:《清代档案史料选编》,第4册,上海:上海书店出版社,2010年,第594595页。

 

  ⑨⑩翁万戈辑:《翁同龢文献丛编》之三《内政·宫廷》,上册,台北:台北艺文印书馆,2001年,第230185页。

 

  (11)(12)(26)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编:《咸丰同治两朝上谕档》,第24册,广西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1998年,第818485154页。

 

  (13)(15)(19)(22)(23)(24)王元稚:《台湾文献丛刊第39种·甲戌公牍钞存》(以下简称《甲戌公牍钞存》),台北:台湾银行经济研究室,1959年,第36页;第5558页;第8384页;第5657页;第103页;第142143页。

 

  (14)王元稚:《甲戌公牍钞存》,第36页;参见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编:《咸丰同治两朝上谕档》,第24册,第9091页。

 

  (16)潘霨:《致总理衙门函》,未刊稿本。

 

  (17)(20)GEN·LE GENDRE DEAD, New York Times, Sept. 3, 1899.

 

  (18)闽台地方官胆小怕事,可于以下函件中证实:台湾道等于同治十三年四月致闽浙总督函称:“职道核查档案,六年间合众国罗妹商船遭风被琅K3Y707.jpg生番戕害一案,前台湾镇刘明灯、前台湾道吴大廷,曾有“琅K3Y707.jpg不隶版图、为王化所不及”之奏。前宪台吴、抚宪李亦即据以()告,刘前镇、吴前道等并以此言照会合众国领事李让礼及该国水师总兵官费来日。”见王元稚:《甲戌公牍钞存》,第65页。令人不解的是闽台地方官员,将此错误做法于同治六年奏报清廷后,总理衙门并未对此错误言论与做法予以制裁,反而听之任之,遂为日后祸端埋下祸患。

 

  (21)(25)(27)(28)(29)文庆等编:《筹办夷务始末》,第8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第523524527528527528616614615页。

 

  (30)北京: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藏录副奏折档,档号03-5096-012

 

  (31)北京: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藏录副奏折档,档号03-5097-001

 

  (32)北京: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藏光绪朝录副奏折档,光绪元年,吏治类。

 

  (33)北京: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藏光绪朝朱批奏折档,档号04-01-12-0564-055

 

  (34)陈羲杰整理:《翁同龢日记》,第3册,北京:中华书局,1993年,第1501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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