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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传统的气节观也应批判的继承
对传统的气节观也应批判的继承
 

张中行 先生不久前去世了,我 先生同在人民教育出版社工作了几十年,但由于不在一个编辑室,正如先生所说:“我同 王宏志 女士来往不多”。先生在楼上的中学语文编辑室,我在楼下的历史编辑室。我们历史室的书多,外室来借书的人很多。记得我初来不久,有一次先生来借书,室内的同事在他走后,告诉我这就是小说《青春之歌》里的余永泽,并谈及他与杨沫的关系。提起《青春之歌》,我们那辈人几乎在大学读书时都看过,而且激发了进步热情,因此对先生的印象不是很好。不过,同事也告诉我他很有学问。文革”中,听说杨沫受批判,外调的人来找先生揭发杨沫的问题,他不仅没有落井下石,反倒说了杨沫的好话。这倒使我改变了对先生的看法。先生在“文革”中也是挨整对象,据说是历史上有点“问题”,分在“劳改队”,上班时在大院内扫院子和厕所。下干校后,先生干的是重活,那时我们住的草房经常要修补, 常见 先生挑水、挑土、挑沙;后来盖房,先生又被派去搬运大石头。他总是默默地干活,很少说话,大约与当时的身份有关,以免招徕无谓的批判;但他也交了几个知心的“问题”朋友,相互关心、帮助,其中就有我们历史室的王芝九老先生。他们逢假日可以结伴到附近的黄泥铺镇上或更远的集市上买东西、取包裹,我想 那是 先生最自由的时候了。“文革”后,80年代初,他又常到历史室借书,查资料,由于看法的转变,我对先生做学问认真的精神很佩服,但我们交谈仍不多。90年代初期,我写了《洪承畴传》,先生来历史室借书时问起,我送了他一本。后来又送他一本洪承畴研讨会的论文集《洪承畴研究》,先生很高兴,对我说,他正准备写篇文章谈谈历史人物的气节问题。我表示希望尽快拜读这篇文章。不久,先生就将文章的复印稿赠给了我,题为《评历史人物的标准问题》。后来,他告诉我文章发在杂志上,我那时整天忙于编写历史教材,而且认为反正已经看到先生的文章了,也没再去找杂志。尔后,先生又赠了我和双碧这本他的自选集《南郭竿声》,书中收录了这篇《评历史人物的标准问题》。先生主要是从事文学、语言研究的,著述颇多,尤其是晚年,他有了施展才华的境遇,一本接着一本的新著,不断展现在读者面前,有散文、有诗词,有关于文学与语言研究的,还有哲学与宗教的论述等等,驰骋天地之广,实属罕见。而这篇《评历史人物的标准问题》,又属于史论文章,很有见地。据说这是先生很看重的一篇文章。它从《洪承畴传》谈起:

我的人民教育出版社的同事 王宏志 女士写了一本((洪承畴传》(1991年红旗出版社出版),问世后送我一本,我大致翻翻。因为其中说洪承畴其人以及行事还多有可取,听说颇招来一些非议。非者,不以为然也。也许措辞还不很客气吧?我心里想而未出口,竟也不温文尔雅,是天地间有不少容易事,奉旨(对而无条件之义)骂贼即其一也,盖既不会有闪失,又可以得“我独清”的美名。我同 王宏志 女士来往不多,以其为“女”也,就推测必退缩,至少足变多言为沉默。想不到又送来一本《洪承畴研究》(1996年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出版),一看方知,受非议之后并未退缩,而是扩大为在福建泉州开“洪承畴在清初的历史作用”的学术讨论会(1996年!月),会后把较重要的论文集为一册,主旨仍是说洪承畴其人未可因其降清而就一言(汉奸)骂倒。

在这篇文章中,先生对“传统”、对“气节”等加以分析,启迪了我,促使我写这篇文章,阐述自己的观点,同时也作为对先生的纪念。

中国是个有着几千年悠久历史的国家,传承下来的东西很多,有值得国人自豪的灿烂文明,也有阻碍历史前进的污秽、糟粕。我们在继承传统文化时,本应有批判,有继承,摒弃其糟粕,汲取其精华。但许多人谈及传统文化,却往往不加分析、鱼目混珠、泥沙俱下。这里想就传统气节观的批判继承问题,谈谈自己的一些看法。

中国自古以来崇尚气节,气节是评价历史人物的重要准则之一,但对气节含义的认识并不尽相同。有的把忠于国家、忠于人民的进步事业,理解为具有崇高的气节;也有的把愚忠君主、守旧落后、笼统反对外来文化,也说成是“崇高的气节”。历史人物由于受时代局限,受阶级利益支配,崇尚的气节观同样存在诸多歧义。对此,我想作如下说明:

多数人理解的气节观是指忠于国家、忠于人民,立志为国、为民做一番有益的事业。当国家、人民遇到危难时,勇于舍身相救。这个“国”当然是指中华民族的国家,即多民族的国家,而不是狭指哪一个民族的国家。不言而喻,我国自古以来就是一个多民族国家。这个“民”是指各行各业的老百姓,而不限于某个阶级、阶层。从古到今,我们国家像上述所说的这类人很多,如周武王联合西方、南方的各部落,发动一场正义的战争,消灭了暴虐的商纣王;陈胜、昊广率领戍卒起义,反抗暴秦的统治;明朝的清官海瑞,冒死上书皇帝,为民请命;清朝初年,勇于反抗荷兰殖民者、收复台湾的郑成功和维护国家领土完整、反对分裂、统一台湾的施琅。又如近代反抗外来侵略的林则徐、关天培、邓世昌、吉鸿昌、杨靖宇;现代的雷锋、焦裕禄等等。他们的信仰和追求虽各不相同,但都是为了祖国,为了人民,都具有高尚的气节。

为追求正义、公正,追求真理,不怕权贵压制,不计个人得失乃至失去性命,这也是人们祟尚的一种气节。这类的人也很多。如古代的一些史官,为了如实记载当时的历史,敢冒杀头危险,将 权臣弑 君等恶迹秉笔直书,终于遭到权臣报复,以身殉道;东汉的太学生和士大夫联合反对宦官专权为非作歹,遭到宦官报复,诬告太学生结党诽谤朝廷,领袖人物被捕,在狱中受到轮番拷打,但他们不为淫威所屈,不少人惨死狱中。近代的“戊戌六君子”中的谭嗣同,在戊戌变法失败后,不愿逃走,甘为变法流血牺牲。现代的社会学家马寅初,早在1957年就提出有计划地控制中国人口增长的新人口论,但当时正逢国家领导人提倡“人多议论多,干劲大,好办事”,他为此受到铺天盖地的批判;经多方劝说,他仍然不畏权势,坚持真理,不认错,不检讨,不怕丢官。还有老一辈革命家、中共中央委员陈少敏,在从上到下举国揭发批判刘少奇是“叛徒、内奸、工贼”之际,她坚持正义,不怕孤立,在通过开除刘少奇的党籍时,没有举手。上述人的气节也很高尚。

有的人为追求一种信仰、事业,艰苦奋斗,不怕权贵威胁利诱,不怕艰难险阻和牺牲个人生命。如古代的史学家司马迁,在撰写《史记》的过程中,触怒汉武帝,被处以宫刑,曾想自杀,但为完成《史记》,而忍受了屈辱和痛苦;南朝齐、梁间的无神论者范缜,发表《神灭论》,齐朝的权贵以官位为诱饵,劝他放弃神灭论,他断然拒绝,执着地坚持无神论思想;北魏孝文帝为学习先进的汉族文化,不顾贵族大臣的多方反对,迁都洛阳,并推行一系列的改革鲜卑人旧习俗的措施。还有的是追求一种宗教信仰,如玄状追求佛法的正确解释,不顾艰难险阻,远游天竺,终于实现了自己愿望;又如鉴真为宣扬佛法,出生人死,六次冒险东渡,双眼失明终于到达日本。这种追求信仰、事业的行为实际上也是一种崇高的气节。然而,值得注意的是,有些历史人物的信仰、追求却是荒谬的;是逆历史潮流的。如,近代军阀袁世凯的追求就是想做皇帝,为实现这一野心,窃取了辛亥革命果实当上临时大总统,继而又准备登基做皇帝,终因逆历史潮流而失败;又如,抗日战争中的汪精卫,一心想当委员长,竟投靠日本侵略军,甘当“汉奸儿皇帝”,结果落得身败名裂。从世界范围看,这种现象就更多了,如二战时的许多日本军人,盲目信仰武士道精神,以忠节等要求自己,也就是要绝对忠于天皇、服从天皇,为天皇尽节成仁;所以,当日本侵略者遭到失败时,不少将领剖腹自杀,以赢得“杀身成仁”的“美名”。希特勒的纳粹党,信仰法西斯主义,它促使众多的党徒,为希特勒的侵略扩张卖命。在这些人里,有的没有气节;有的“气节”是完全不值得肯定的。

这里还有一个问题值得一提,那就是中国古代的“节妇”“烈女”,由于受儒家思想、特别是宋明理学提出的“饿死事小,失节事大”的影响,她们把做“节妇”“烈女”当成崇高的氯蒸。几千年来,这种社会舆论不知摧残了多少妇女的性命。仅在二十四史上有记载的,就有不少“节妇”“烈女”写在《列女传》里。不过,周秦以前,是屈指可数;汉唐时期,也不算多;宋以后,却多到不可计数,其中以《明史》里的《列女传》最多,共有三卷,二三百人,“节妇”“烈女”占首位。当然,我们还应注意到,许多“节妇”“烈女”的守节、殉节是封建势力强加给她们的,并非出于她们所愿。以明末皇后等为例,崇祯皇帝在自尽之前,逼迫皇后周氏自缢,又挥剑砍伤袁妃,砍断长女乐安公主的右臂,使其昏死过去,还杀死幼女昭仁公主。 张中行 先生也讲过一个例子,即元末割据势力张士诚自称吴王,据守平江(今苏州),后来朱元璋围攻平江,城将破,张士诚手下的潘元绍,有七个小妾,同时上吊死节,最小的只有18岁。志文中称赞她们知礼,是自愿的;实际上是潘元绍将她们叫在一起,对她们说:“若等xx引决,毋为人耻也。”这明明是逼迫她们自尽,怎么是自愿呢!

最后着重谈谈最容易与气节混淆的“忠君”,忠君思想是儒家气节观的核心,也是最高的道德规范。我在《论“贰臣”》一文中写过一段文字:

儒家的“气节观”是以“忠君”为核心的,这个“君”不管是有能、无能,天才还是蠢才,甚至荒淫无耻,作为臣下都要绝对忠诚,否则就是大奸不忠。这种气节观是建立在人身依附关系十分牢固的基础上的,君臣的关系实际上就是主仆关系。因此, 历代 君主总要大肆宣扬忠于主子的气节观。今天看来,这种气节观当然是错误的,是应当批判的。而封建社会的史书几乎完全是按照“忠君”这个道德规范来写的。新中国成立以后,历史观和方法论有了很大的变革。但是,儒家这种传统的气节观,却仍然影响着对历史人物的评价。特别是不少“贰臣”一类的历史人物,至今仍在受到不加分析的吱视。(89页)

张中行 先生对这段文字基本上同意的,但也提出对儒家的“忠君”要加以分析。他认为,孔子说的“君君,臣臣”是有条件的,是指君要像君,“要走为君的正路”。到了孟子,就更明确为“君为轻”,并指出像封这样的君,是可诛的。后来随着“君主权势日增”,忠君就成为无条件的,成为“无上美德”。先生的分析启发了我,我想到孟子在谈到人民、 国家和 君主三者的位置时,是这样说的;“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也就是说,人民是最重要的,其次是国家,君主只居第三位,而且还有个“轻”字。荀子进一步发展了孟子的思想,用舟比作君,用水比作民,提出了“水则载舟,水亦覆舟”,也就是说,百姓可以 支持 君主,君主危害百姓,百姓也可以推翻他。荀子在《政论篇》说:“诛 暴国之 君,若诛独夫。”但是,西汉大儒董仲舒就改变了这个次序,他认为:“君人者国之本也”:到宋明理学的奠基人周敦颐,进一步说:“天下之众,本在一人”。他们颠倒了人民、 国家和 君主三者的位置,把“君”放在最重要的地位,也就是第一位,国家、人民 都以 君主为根本,而且把君与国混为一谈,“朕即国家”,君就不再分好坏,不再分像不像君,走不走正路,都要忠于他。这样一来,忠君也就成了道德的最高规范。他们大肆 宣扬忠 君,臣下 都是受 君恩的,怎能事二主,否则就是不忠,就是背主、叛主。所以,才出现了那么多为“锅 国之 君”效忠、为“亡 国之 君”死节的大臣。他们“安肯事二主”,认为“受先帝厚恩而不死,不忠甚矣”、“愿速死,从先帝于地下”。而“民”在这时候没了地位,且“民”字前加了个小字,变成了“小民”。东汉的一首民歌中有这样的句子:“吏不可畏,小民从来不可轻。”因为是民歌,尽管自称“小民”,但还是提醒统治者不要轻视小民。当然,宋以后也有不同的看法。先生举的金朝的文人、学者王若虚就是一个。他谈的是安史之乱时张巡守唯阳的事。这件事自古至今受到称赞,唐朝文学家兼理学的先驱韩愈,为之写《张中丞传后序》,赞扬张巡的忠君、守臣节,得到历代文人的响应,甚至新中国的语文教科书里还一度选了这篇文章。但是,王若虚不以为然,他认为:

守城事小,食人之事大,三万口之命,而谓之小事,何邪?……义理不明于天下,士大夫以名节自高,而卒不免害道者,可胜数哉!

在这里,王若虚把人民的生命,看得比士大夫的名节高,这在当时是很了不起的。其实,早在春秋时期的孟子,虽然也提倡“男女授受不亲”的“礼”,但是遇到“礼”和人的性命发生矛盾时,孟子还是认为人的性命更重要,不能因为守“礼”而放弃生命。这就是先生在文中引的《孟子·离娄上》中的一段:

淳于    曰:“男女授受不亲,礼与?”孟子曰:“礼也。”曰:“嫂溺则援之以手乎?”曰:“嫂溺不援,是豺狼也。男女授受不亲,礼也,嫂溺援之以手者,权也。”

这个例子说明在某些问题上,孔孟的儒学与 后来 君主专制加强以后诞生的宋明理学,还是有很大的不同孔子提倡仁,主张“仁者爱人”,想他如果得知张巡为维护自己的气节而吃掉三万百姓,也不会赞成的。吃掉三万百姓与二战时法西斯的杀人工厂不相上下,但凡有点人性的人,都不会去颂扬这种“气节”!

到了近代,忠君仍然主宰了许多人的思想。像戊戌变法赫赫有名的领袖人物康有为,在辛亥革命后,为了忠君,千方百计地复辟帝制。他竟支持军阀张勋发动政变复辟清室,但毕竟是逆历史潮流而动,很快失败。值得注意的是,在复辟帝制的过程中也有头脑逐步清醒的人,那就是梁启超。他在袁世凯手下目睹了袁的专制独裁,撰文反对帝制,袁世凯令人以高价收买此文,被梁启超回绝;又派人威胁,遭梁严词相拒,文章终于发表,引起社会强烈反响。梁启超在反对袁世凯称帝的问题上是很有气节的。

从上述有关气节的阐述来看,中国古代赞扬的气节观在今天来看,有不少内容是不值得肯定的,甚至是需要批判的。但是,在继承传统文化的大旗下,竟然也掩盖了一些应当否定的东西。如忠君思想,不仅没有受到批判,反而以此作为衡量历史人物的戒尺,把已经冤屈了几百年、几千年的历史人物,仍然继续冤枉下去,说什么他们是“事二主”的“贰臣”,“大节有亏”,是“汉奸”等等。在冤屈的人之中,洪承畴是突出的一个。他从腐朽的明朝转入蓬勃兴起的清朝,从镇压明末农民起义转到为清朝的统一、缓和民族矛盾、安定民生,做了大量工作。洪承畴的这一转变,对清朝,属于开国功臣;对中国,维护了国家的统一;对中华民族,减少了生灵涂炭。对这样的转变,难道还不应当肯定吗,为什么一定要洪承畴只能事没落的明朝皇帝一主,守“忠君的气节”为腐朽的明王朝殉葬,才值得肯定呢? 先生是肯定洪承畴的,肯定他的由明人清,并不认为洪承畴在气节上有什么问题。

前两年,我与同事去看望 先生,那时他已病得不轻,他女儿告诉我们,来看他的熟人,不见得都能认识。我心想,我与先生交往不多,不认识我也在情理之中。当我们走到他的床边, 先生慢慢地端详我们,一会儿对我说了“洪承畴”三个字,旁边的同事忙对他说:“对了,这就是写《洪承畴传》的王宏志。’,他高兴地又说了几遍“洪承畴”。这是我与先生最后的一次见面,虽然那时他的话已很少,但在我脑海里留下深深的印痕,我感受到先生在评价历史人物中对洪承畴的印象多么深刻。

 

(资料来源:苏双碧主编《洪承畴研究文集》,人民日报出版社,2006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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