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初,大量流人被遣戍到东北,他们对边区的开发,作出了不同的贡献。其中一些文人,或将中原文化传到边陲,或在自己的著述中,记录下了当地的沿革、民族、风俗与物产,描绘了美丽的风光与传说,从而有助于当地的文化发展与历史的研究。康熙、雍正之际,两次遣戍东北边区的内阁学士杨瑄及其随侍的二子杨锡履、杨锡恒,就是很好的例证。
一、杨碹
杨瑄字玉符,一作玉斧,[1]号楷庵,华亭(今上海市松江县)洛北村人。其父杨枝起,字扶曦,明祟祯七年(1634年)进士,历任湘阴县令、兵部主事、户科给事中等职。“遇事敢言”,“有直声”,曾经上疏请召用名臣黄道周、褒奖抗清名将卢象升、罢黜权臣杨嗣昌,以此触犯了崇祯帝,几至获罪。[2]李自成的大顺军攻陷北京,他降附农民军,白成西撤,他返回故里,“家居三十载。势渐式微”,至其子杨瑄中进士,“声势复振”。[3]
杨瑄秉承家学,颇有才华,而且幼年又曾师事同邑“放笔为文,浩瀚莫御”的董而中,[4]因此更加才华横溢。康熙十四年(1675)中举人,[5]次年联捷进士,改庶吉士。[6]十七年七月授翰林院编修之职,[7]同年八月主持过顺天乡试。[8]
康熙二十九年(1690年)八月,声势显赫的康熙帝舅父佟国纲(内大臣、都统),随抚远大将军福全出击厄鲁特部噶尔丹时,在乌兰布通战死,杨瑄与其他翰林官员奉令撰文祭祀。由于他在祭文中引用了五代时后梁大将王彦章的典故,触犯康熙帝的忌讳,因此,这年十月康熙帝下诏:“今览杨瑄所撰内大臣、都统、公舅舅佟国纲祭文,引用王彦章事迹,极其悖谬。朕见所撰祭文,每于旗下官员,多隐藏不美之言,于汉人则多铺张粉饰,是何意见?”康熙帝所谓的“悖谬”与“不美”,可能是指王彦章系被俘而死,而佟国纲却未尝被俘,另外,王彦章拥戴的是“昏乱”的梁末帝,而佟国纲的主子康熙则是“圣明”的。凡此种种,均犯清廷之忌。结果,杨瑄被革职.“发奉天八旗当差”,礼部尚书张英也受到牵累而被革职。[9]杨瑄出塞之际,其友人顾桐村赋《送杨夫子出塞》一诗赠别:
分携倾刻泪潸潸,师弟东西苦一般。
未必雁过金佛峡,那从书寄玉门关?
文人命薄思焚砚,圣主恩多必赐环。
他日得陪烟艇去,风波不虑五湖间。[10]
关于杨瑄遣戍的地点,劳之辨谓在辽阳,[11]《江苏诗征》作尚阳堡,而《清圣祖实录》、《松江府志》作奉天。我们认为应以《清实录》奉天(即沈阳)之说为是。
两年之后(1692年)顾桐村也以“党争”失势,遣戍奉天。这样,他们在戍所得以时相唱和,同时与遣戍该处的其他著名文人陈梦雷、戴梓等也过从甚密。至康熙三十三年(1694年)“五月释归本籍”,[12]赦归的原因,已无从考知。次年塞外归来,友人劳之辨曾赋诗相贺;“京洛相逢须痛饮,预将月俸问新刍。”[13]狂喜之情,溢于言表。
康熙四十二年(1703年)春,康熙帝南巡至江南,也许是由于曾经“驻跸”过杨瑄的故乡松江,因此突然记起了“原任编修杨瑄,学问甚优”,于是在四月份下诏“著复原职”。[14]同年九月又“充日讲起居注官”。[15]四十四年(1705年)十一月主持过顺天武乡试。[16]四十五年二月升任内阁学士,兼礼部侍郎。[17]同年五月充经筵讲官,六月又兼任詹事府詹事。[18]这几年是杨瑄在仕途上青云直上的时期。
但也就在这志得意满,一帆风顺之际,一场政治上的打击,突然袭来,使他再次被罢官,重戍塞外。原来,这时由于皇太子胤礽的被废黜,诸皇子均培植党羽,谋夺储位,致使朝内党争十分激烈。四十七年(1708年)冬,杨瑄由于赞同大学士马齐推戴皇八子胤禩为太子之议,违背了康熙帝的意愿,因此在次年(1709年)正月获罪。康熙帝以“知交杂滥”,“人品亦皆不端”为借口,命杨瑄及王鸿绪等四人“原品休致”。同时马齐被革职拘禁,马齐之弟马武也牵累入狱。[19]康熙帝制造这次事件的目的,是借此打击胤禩之党,但是,杨瑄在这次政治事件中,却成了“党争”的牺牲品.
皇四子雍正帝胤禛上台后,为了彻底击败政敌,对于胤禩、胤禟(皇九子)之党附者,更是无情镇压,杀捕放逐,无所不为.甚至连罢职家居的杨瑄,也未能幸免。雍正元年(1723年)胤禛借口杨瑄“不奉召赴阙,擅入乾清门”,[20]把他遣戍到更为遥远的黑龙江城(今爱辉)。杨瑄不奉诏赴阙,并入乾清门的原因,虽然史书无征,但如考虑到康熙大行皇帝的梓宫当时是存放在乾清宫内这一史实,问题就比较清楚了。也就是说,杨瑄的来京,系为“哭临”病逝未久的先帝。然而,孤臣孽子的愚忠,却招来遣戍绝域的大祸,这倒是杨瑄始所未曾料及的。杨瑄这时已是垂暮之年,如果康熙十四年中举之际年在二十左右,那么这时已经年近七十。白发戍边,归期无望,晚境之凄凉,可想而知。
这年仲春,行抵戍所,结识了康熙五十七年来艾浑(即爱辉)省亲的天长人缪士毅,他被缪士毅的孝行所感,写有足补史乘未备的、近七百言的长诗《缪孝子行》。该诗既描写了缪士毅历尽艰辛、两次出塞寻亲的动人事迹,又抒发了作者“穷老投荒尽室迁”的无限感慨。该诗所述的缪士毅之母自沈阳改徙宁古塔、又自宁古塔改徙艾浑的事迹,与清廷所从事的抗俄斗争的战略部署是紧密相关的,因此这首叙事诗,具有很高的史料价值。
后来不知过了多少时间,杨瑄卒于戍所。其遗著有《楷庵诗草》(一作《楷庵集》),又作《楷庵诗略》、《塞外草》。[21]《塞外草》写于塞外,对于边事的考证,大有裨益,可惜“只存近体数章”。其两子杨锡履、杨锡恒也都能够工诗善文,撰有专著。其交游可考者,还有著名诗人吴梅村(见《梅村诗集》卷十)、许志进(见《谨斋诗稿》癸已年稿)、劳之辨(见《静观堂诗集》卷十一)、陈廷敬(见《午亭文编》卷十五)及洪升(见《楷庵诗略》卷一)等。
杨瑄多才艺。首先,他是一位学者。他“湛深经术,精研史学,骈体工丽”。[22] “其所作古文,自谓于尧峰(指清初著名文人汪琬)当逊一头地,余子不多让也”。[23]又有人说他“古文直造宋人堂奧”,[24]可见其经史与古文造诣,都是很深的。其次,他又是一位书法家。“其书法行楷,亦俱人妙”,[25]而且“尤工行楷”。[26]此外,尤其值得提出的,他还是位诗人。时人谓其“诗律稳细”。[27]又有人说他“匪独工台阁体,至古诗歌行,宏肆峻拔,凿阴阳而移高深,昌黎(指唐代著名古文学家与诗人韩愈)以后不多见”,[28]可见他又擅长诗歌。事实正是如此,“萼含珠露绽,叶衬石苔肥”,其咏牡丹诗,不但显示了他雍容华贵、高艳秀丽的台阁体诗的特点,而且还体现了他稳细的诗律与横溢的才华。而《缪孝子行》等古诗歌行,又凝聚着宏肆峻拔的诗风。最后,我们选录其写于塞外、既非稳细又非宏肆的具有另一种风格的《谪居柬友》二律,以反映其诗歌风格的多样化及谪居生活的心理状态。
谪居柬友
同是天涯万里身,相依萍梗即为邻。
闲骑蹇卫频来往,小擘霜螯忘主宾。
明月满庭凉似水,绿莎三径软于茵。
生经多难情逾好,未觉人间古道沦。
底用浮名挂齿牙? 藜床土锉野人家。
梦回飒飒吟秋籁,醉后呜呜答塞笳。
邻树移阴青满院,莱畦通水碧成洼。
扶竿便入鸡豚社,身作齐民一倍嘉。
二、杨锡履
杨锡履,字葆素,诸生。杨瑄之长子。为人好学,“经史百家,靡不殚究”。杨瑄遣戍瑷珲时,他与其弟锡恒,均曾随侍,“险阻艰难,不离左右”。其父卒于戍所后,兄弟二人以“遇恩赦归”。此后,锡履“杜门著述,至老不衰”。有《自适斋文稿》八卷、《口外山川纪略》六卷。[29]这两部书,尤其是后一种,对东北历史地理的研究,必然是大有裨益的,可惜均已失传,甚至连片麟枝爪,也未曾获见,但愿他日,能够重现人间。
三、杨锡恒
杨锡恒,字涵贞,号查岑,杨瑄之次子。“生平好古博学”,康熙四十四年(1705年)举人,四十八年(1709年)进士,[30]官内阁中书。杨殖两次遣戍塞外,他都曾侍行,在戍所,“体恤周到,瑄自忘其身在万里外也”。[31]康熙三十三年杨殖自奉天赦归,顾桐村曾赋《杨涵贞世兄还云间》八首绝句为锡恒送行。[32]其三云:
结束征衣发未冠,来回治里一身单。
临行只恐伤亲意,泪咽胸前不忍弹。
该诗点明杨锡恒当时的年少(未冠)及临归时喜极而悲、但又不敢表露出来的细致感情。杨瑄卒于艾浑后,他又“极哀尽礼”,后来与其兄锡履“遇恩赦归”故里。其为人恪守儒家忠孝之道,“母病吁天,愿以己算益母寿”。后来又曾一度出游岭南,这时适值其母又遘病于家,锡恒“忽然心动,急就道,抵家甫五日而母卒”。[33]其著作有《冰天草》、《听雨轩诗文集》、《生还草》等。顾名思义,其《冰天草》必为塞外诗集。
杨锡恒曾经长期居于塞外,对于东北的山川、草木、风土、人情、习俗等,都很熟悉,因此以这一部分内容为题材的诗歌,对于黑龙江、尤其是东北地方史的研究,提供了丰富的信实史料。如长诗《纪异》,描写的是雍正年间瑷珲地区一次地震的情景。该诗首先描绘了地震爆发时如风撼,雷鸣,毂击、浪涌的景象。接着推评与论述了地震的成因,又指出地震带来的溪流纵横、积涝成浸、秋收无望的灾害。最后反映了作者典衣易粟、艰于谋生的悲惨处境及渴望赦归的心理。可以断言,这是迄今为止我们所能见到的最早咏黑龙江地震之诗歌,它对黑龙江地方史或科技史的研究,都是非常有益的。《马兰花》、《金连花》两首绝句,对于塞外物产志的研究,也有着不可忽视的史料价值。尤其是《艾河元夕竹枝词》四首绝句,对于当时艾河即艾浑,亦即今爱辉乃至整个黑龙江地区上元灯节风物民情的研究,有着更为重要的史料价值。现在将全诗转录如下。
艾河元夕竹枝词
绝塞寒云冻不开,全凭人事唤春回。
儿童踏臂欢呼处,争看灯官上任来。
(嘉平封篆后,即设灯官,至开篆曰止。)
赫赫前驱清道旗,青红皂隶两边随。
朱标告示当街挂,新署头衔灯政司。
(灯宦称灯政司。)
倾城鼎沸闹秧歌,红粉新妆细马驮。
不信使君真有妇,罗敷过处看人多。
(马上女妆者,称灯官夫人。)
迎虎迎猫载圣经,祈年赛社岂无灵?
由来戏事关农事,前队先迎五谷瓶。
(灯作瓶式,绘五谷而封其口,取五谷丰登之意。)
灯政司是清朝前期黑龙江北部地区人民利用封印机会、结合上元灯节的特点,所创立的一种管理灯务、同时又多少有点行政权威的民间“衙署”。这种风俗,最初在方式济的《龙沙纪略》及方观承的《卜魁风土记》中有所反映,仅仅过了几年,又在杨锡恒的诗中得到了更多的体现。诗中述及的“灯官”、“灯官夫人”、“灯政司”等遗闻掌故,与方式济,方观承及西清等人的有关记载,完全可以互相印证,补充和说明,诚如杨钟羲指出那样:“亦边微之琐闻也”。[34]至于“五谷瓶”灯的记载,反映出雍正年间,当地已由清初的重视游牧,进而改为重视农业了,也就是说,它体现了当地的开发与进步。
(资料来源:《中国流人史与流人文化论集》,黑龙江人民出版社,2000年)
[1]戴梓:《耕烟草堂诗钞》。
[2]光绪《金山县志》卷十五;嘉庆《松江府志》卷五十七。
[3]叶梦得:《阅世编》卷五。
[4]嘉庆《松江府志》卷五十一。
[5]乾隆《娄县志》卷十八(民国刊)。
[6]嘉庆《松江府志》卷五十七。
[7]《清圣祖实录》卷五十七。
[8]《清圣祖实录》卷七十六;福格:《听雨丛谈》卷九。
[9]蒋良骐:《东华录》卷十五,参见《清圣祖实录》卷一百四十九。
[10]顾永年:《梅东草堂诗集》卷二。
[11]劳之辨:《静观堂诗集》卷十一、卷十二。
[12] 王渔洋:《居易录》。
[13]《静观堂诗集》卷十一,页五。
[14] 王渔洋:《香祖笔记》;《清圣祖实录》卷二百一十二。
[15]《清圣祖实录》卷二百一十三。
[16]《清圣祖实录》卷二百二十二。
[17]《清圣祖实录》卷二百二十四。
[18]《清实祖实录》卷二百二十五。
[19]《清圣祖实录》卷二百三十六。
[20]王豫:《江苏涛征》卷六十二。
[21]光绪《金山具志》卷十五。
[22]嘉庆《松花府志》卷五十七。
[23]光绪《金山县志》卷二十一。
[24]嘉庆《松江府志》卷五十七。
[25]嘉庆《松江府志》卷五十七。
[26]光绪《金山县志》卷二十一。
[27]嘉庆《松江府志》卷五十七。
[28]《国朝松江诗钞》卷十五。
[29] 嘉庆《松江府志》卷五十八。
[30]《国朝松江诗钞》卷二十七、嘉庆《松江府志》卷五十八(陆锡熊《娄县志》卷十八谓锡恒系康熙五卜一年进士,与四十八年之说异,但此说实误)。
[31]《国朝松江诗钞》卷二十二。
[32]《梅东草堂诗集》卷三。
[33] 光绪《金山县志》卷二十二。
[34] 杨钟羲:《雪桥诗话》续集卷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