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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代江湖文化研究论纲
近代江湖文化研究论纲

范仲淹在《岳阳楼记》中云:“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庙堂”与“江湖” 实为一个事物的两个方面,揭示了传统中国社会的“显性”与“隐性”。对于江湖或游民社会,李慎之先生在为王学泰著《游民文化与中国社会》一书所作序言中称之为“另一个中国”。[1]确实,在传统农业社会的边缘,存在着一个江湖社会,以及由江湖社会孕育出的江湖文化,进入近代,由于社会转型的原因,江湖社会更是扑朔迷离,江湖文化的内涵更加丰富、复杂。近二十年来,一方面由于市场经济对出版界的渗透、侵蚀,出现了大量猎奇江湖的书籍,另一方面,由于江湖社会之波诡云谲,其人其事不登大雅之堂,一般学者很少涉猎其中。

目前,社会史研究方兴未艾,若能对江湖文化深入发掘,开展系统研究,势必有助于学术创新,并为人们认识一个真正的中国提供窗口。本文曲径探幽,以江湖文化的产生与发展为线索,以近代江湖文化的基本内容为主要论述对象。期望本文的撰写能有助于相关问题的深入研究。

一、“江湖文化”诠释

“江湖”、“江湖社会”与“江湖文化”,这三者之间既有联系又有区别。在历史上和现代社会中流传许多涉及江湖的词语,如流落江湖、浪迹江湖、遁迹江湖、走江湖、闯荡江湖、吃江湖饭、江湖义气、江湖好汉、江湖骗子、江湖生意、“人在江湖,身不由己”、“人在江湖,心怀魏阙”,等等。要了解“江湖文化”,就得先从“江湖”说起。

“江湖”本意指长江和洞庭湖,后泛指三江五湖,即自然界所有的江河湖海,这不难理解,但从春秋以后,“江湖”一词逐渐抽象化,成为中国传统文化中的一个特殊名词。《史记·货殖列传》记载,春秋末,范蠡在帮助越王勾践成就一番事业后,“乘扁舟浮于江湖”。[2]《南史·隐逸列传》云:“或遁迹江湖之上,或藏名岩石之下,斯并向时隐沦之徒钦?”又说:“故有入庙堂而不出,徇江湖而永归。”[3] 唐杜牧《遣怀》诗云:“落魄江湖载酒行,楚腰纤细掌中轻。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幸名。”[4]清人卓子亭《新刻江湖切要》卷首有诗云:

我家田地在江湖,不用耕兮不用锄;

说话未完苗已秀,再谈几句便收租。[5]

从上引数条记载来看,“江湖”一词,在社会发展过程中不断变化,具有多重含义。范蠡携西施“浮于江湖”,此处的江湖一词既有江、湖本义,也含有范蠡主动退隐之意。《南史》所云“遁迹江湖”,杜牧的“落魄江湖”,则是不容于官场、被迫在社会上混迹之意。如此,江湖已从自然地理名词引申为一个具有文化内容的概念。当然,与退隐官僚、落魄文人所寄生的江湖有所不同的是另一个江湖,即所有社会边缘人聚合的地方,一般叫做“江湖社会”。

江湖社会具有独特的江湖文化内涵。曲彦斌说:“无论哪个民族或国家,或者实行的是何种社会制度,都存在着主流文化与非主流文化相伴依存的现象。而且,古往今来,在各种非主流文化层面中,几乎都存在着同主流社会相谬的社会群体所具有的潜性文化链结。在中国,这种潜性文化链结,我暂称之为‘江湖文化’。”[6]“主流文化与非主流文化”的划分有助于我们认识江湖社会,至于“潜性文化链结”一词,作者当指“社会边缘或下层”的文化因素,前引王学泰著《游民文化与中国社会》则将“游民文化”的载体称为“隐性社会”。

有人认为“江湖”在其演变中产生了两个引申义。一是指隐士隐居的场所。隐士指隐居江湖的人,他们并不与正统的社会秩序截然对立,故称不上纯粹的江湖人。二是指一种飘忽不定、浪迹四方的生活状态,今天所谓“江湖”的含义,通常都是指的这一点。用“江湖”流动的、湍急的、神秘莫测的水比喻动荡的生活,二者相似之处有三个方面:一是江河湖海遍布神州大地,江湖中人闯荡江湖,就是走江过湖,四处漂泊,像水一样时时流动;二是江湖深浅莫测,比喻出外谋生吉凶难卜,充满艰险;三是江湖中人尝尽辛酸,饱经风霜,正如江河穿山过滩,千回百折,有久经锻炼、阅历丰富的含义。[7]

闰泉认为,许多人不得不去闯荡的那个“江湖”指的是一个社会,一个江湖人生息于其中的领域。江湖是与正统社会相对立的一个秘密社会。这个秘密社会不一定有完全统一的组织形式、固定的法律规范,但它有形形色色的人物、五花八门的团体、相对稳定的规矩和道义原则、稀奇古怪的语言,它们共同构成了江湖这一充满神秘色彩的奇异世界。[8]

江湖社会脱胎于主流社会,又与主流社会(或曰正统社会)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在其自身的演变过程中,在主流社会的影响下,形成了种种独特的文化现象。我认为,一言以蔽之,江湖文化就是指存在于江湖人、江湖社会中的各种文化现象的总和。江湖文化具有以下几个特征:

一是流动性。江湖中人的成分基本上是游民。游民两字包含至广,举凡一切身无恒业之辈均可称为游民,其主体来源于破产的农民、手工业者、商贩和城市贫民,以及没落的官绅文人及其子弟,也就是从传统的士农工商四业或曰正当职业中分离出来的分子。因为“身无恒业”,又要谋生,不得不在社会上四处奔走,流动求生。但要注意,并不是所有流动性的职业都属江湖行当,如行商。

二是欺骗性。一般走江湖的,“以江为眼,以湖为口”。所谓眼,要像江水一望无际,眼界要宽,眼光要亮,这样才可通行无阻,到处为家;所谓口,混江湖的凭嘴吃饭,要有口才,要有口艺,而湖水泱泱,深广无穷,在混世门路中,以口艺最难。他们的口号有:“学到老,难学好,一生一世学不巧。”又有“学会口艺,不想手艺。”所以切忌口满,必须谦虚,方能一帆风顺,不至有翻船之虞。认为这是行规上首要的一条。但是,揭开内幕,撕破外衣,他们也不讳言:所谓眼,要有贼眼、千里眼、夜行眼,看啥人用啥货的眼;所谓口,要有说得天花乱坠的流利口齿,要有随时应变的锐利口锋,要有不怕辱骂宗祖的昧心口技,要有天衣无缝的说谎口才,即要有海口、刀口、血口是也——这才是江湖上最本质的东西。[9]所以,无论江湖人面对的是谁,目的都是要获得(主要是骗得)钱财。但要注意,并不是所有的江湖行当都带有欺骗性,如大部分江湖艺人;还有,社会上骗术流行,并不限于江湖行当,如官场。

三是秘密性。江湖位于社会的边缘,或者说,江湖是社会的变异。江湖中人被社会所排挤、抛弃,生活于社会的边缘、下层,他们为了在江湖上立足,在社会上生存,往往分门别类,形成一定的行当,或者依照所从事的行当结成一定的团体,其中往往多有江湖规矩,外人难窥就里。其尤有甚者,是产生了种种名目的民间秘密结社,它们都有独特的入会仪式、联络方法和严格的赏罚规章,在团体内部形成极大的凝聚力和保密性,其特异的隐语暗号、活动及传会传教仪式,很难为人识破,身上笼罩着一层神秘的色彩。但要注意,不是凡有秘密性的活动都属江湖行当,如很多政治、军事手段。

四是一定的反社会性。江湖中人多为破产农民、市民、手工业者、商贩、运夫、水手,乃至僧道医卜、散兵游勇,即所谓游民,他们从正常的社会生产生活秩序中游离出来,“既无室家之好,又无生人之乐”(陶成章语),为生活所迫,只能从事种种为一般人所轻视、不齿甚至无法容忍的卖艺、乞讨、卖身、欺骗、暴力等活动,这类人良莠杂处,不少人欺骗讹诈,流氓成性,桀骜不驯,呼朋引类,劫掠窝赃,欺行霸市,直至行凶滋事,杀人越货,带有很大的社会破坏性。民间秘密结社乃是典型,其异端思想和非法活动,尤其是经常发动反政府的起事起义,对社会秩序和统治阶级构成很大威胁。所以江湖中人与社会、政府有着程度不等的对立。但要注意,之所以说“一定”,是指很多江湖行当与社会需要是相适应的,如江湖艺人、江湖术士,他们的大量存在,甚至是城镇码头、农村庙会“繁荣”的标志;而且,不是所有反社会、反政府的活动都属江湖行当。

二、“江湖文化”的产生与演变

近代江湖是一个发育完备的地下社会,或曰“隐性社会”。由于江湖的“发育”是一个漫长的历史过程,而人们对这一过程尚未进行系统的发掘,所以,这里有必要做一番追源溯流的工作。

从历史上来看,江湖现象最早出现在社会急剧变革而动荡的春秋战国时期,在新旧秩序、制度的转型过程中,众多文人武士怀着各种才能和技艺,闯荡江湖,周游列国,如孔子、苏秦、毛遂、蔺相如等文人,以及曹沫、专诸、豫让、聂政、荆轲等侠客。

在汉以前,不管是行侠仗义之士,还是鸡鸣狗盗之徒,大都形单影只,独闯江湖,在历史上留下的是其个人的活动和事迹,而未形成江湖团体、江湖社会。最早的江湖团体当属产生于东汉末年的“五斗米道”和“太平道”——它们是后世“三教九流”中之道教的原始形态。从那以后,江湖团体层出不穷,江湖中人滋生蔓延,及至近世,无时不有,无处不在。

江湖的产生、演变与中国社会进程是同步的。每当社会动荡,战乱频仍,灾荒连年,民不聊生,大量人口被迫背井离乡,流入市井,步入江湖。作为个体的江湖人,其力量弱小,生存能力单薄。因此,他们便以某种方式组织起来,形成江湖团体。由江湖人、江湖团体以至江湖社会、江湖文化,是一个自然而然的过程。可以说,江湖文化产生的土壤是传统农业社会,其发展演变都离不开这一层背景。

所谓“江湖”,有广义、狭义之分。广义是指与正统社会相对的另一个“社会”;狭义是指传统的“巾皮李挂”即以星相、医药、杂技、武术等技艺为手段谋生于各地的江湖人。对广义与狭义的江湖,我认为都有必要展开研究。下面先从“巾皮李挂”四行源流说起。

巾行即算命相面之流。中国是一个历史悠久而封闭的农业社会,以自给自足的小农生产为基础。小农生产具有分散性和脆弱性两个特征,人们无法把握自己的命运,只能乞灵于自然与神灵。在整个社会的信仰领域,都笼罩着一层厚厚的巫术与宗教迷雾,巫卜星相始终是民间信仰和宗教信仰的重要内容。在殷周时期,国家设有巫卜职官,后来,巫卜职业下移,与民间巫风混为一体。迨至当代,习俗相沿,这类迷信职业者仍然相当活跃。

皮行即行医卖药之流。殷周时代,巫、医一体,所以在汉字中,医的繁体字有两个,即“毉”和“醫”。前一个字的下面从“巫”,是巫医一体的明证;后一个字的下面从“酉”即“酒”,弃医改用“酒”来麻醉受伤病人。这个繁体“医”字的变化,反映出医脱离巫术,结束了医巫合一的原始性,进入了科学阶段。[10]当然,在江湖上及落后地区,巫与医一直处于亦分亦合的状态。古代宫廷流向民间的巫医,实为后世“江湖郎中”的始祖。而且,传统社会中,除了宫廷太医院外,民间医药放任自流,这就为江湖郎中提供了广阔的舞台。

李、瓜二行属文武二艺,“李行”是变戏法,“瓜行”为耍把式,实际上这二行内容远不止于此,所以古代有“百戏”之称,一般又统称之为“走马卖解”。

魔术、幻术、变戏法、障眼法之类,自古有之,《旧唐书·音乐志》云:“大抵散乐杂戏多幻术。幻术皆出西域,天竺尤甚。汉武帝通西域,始以善幻人至中国”。[11]汉武帝时的宫廷百戏,名目繁多,技艺高超。据《晋书·江统传》记载,在晋朝,有女巫章丹、陈珠二人,“并有国色,庄服甚丽,善歌舞,又能隐形匿影……拔刀破舌,吞刀吐火,云雾杳冥,流光电发。”[12]在明代,幻术已演至相当水平,据谢肇淛《五杂俎》记载:“幻戏……有开顷刻花者,以莲子投温汤中,食顷即生芽舒叶,又食顷生莲花如酒盅大。又有燃釜沸油,投生鱼其中,拔剌游泳,良久如故。又有剖小儿腹种瓜,顷刻结小瓜,剖之即可食。又有以利刃二尺许插入口,复抽出。至于舞杆走绳,特其平平者耳。”[13]百戏走向民间,平添了众多跑马卖解之辈。

与“巾皮李挂”平行的是“平团调柳”(说唱类),也是源远流长,当今研究曲艺历史,都少不了从民间说唱的“平团调柳”着手,故此处从略。

明清时期,随着商品经济的发展,行业分工日趋专业化和复杂化,诸般江湖行当兼容并蓄,与时俱进,呈现出“五花八门”、争奇斗艳的局面。“五花八门”本指古代兵法中的“五花阵”和“八门阵”。“五花阵”指金木水火土五种阵势,用于江湖上,五花指金菊花(卖花女),木棉花(江湖郎中),水仙花(歌妓),火棘花(杂耍艺人),土牛花(脚夫)。一说江湖上以“五花”指称车船店脚牙五种行当。

“八门阵”指术数家的八门阵势,即奇门遁甲中的“休、生、伤、杜、死、景、惊、开”,配以九宫。以开休生三门为吉,余门为凶。江湖上的“八门”指各种艺人行当,即“巾皮李挂”和“平团调柳”两大类组成的八大门户。八门即巾门(星相、测字、风水),皮门(行医卖药),彩门(戏法魔术,即上述“李门”),挂门(即瓜门,耍枪弄棒、打把式卖艺),平门(评书、大鼓、相声、说唱),团门(走街卖唱、行乞),调门(扎彩、鼓吹、杠房),聊门(即柳门,梨园戏班)。[14]一说平门指说北方评书的民间艺人;团门指相声艺人;调门指盛行于各地的北方戏曲,也叫草台班或江湖班;柳门指以唱为主的各种地方曲艺。

当然,无论是“巾皮李挂”还是“五花八门”,均未能囊括全部江湖行当,例如匪寇、窃贼、骗子、人贩子、赌徒、娼妓、毒贩、镖师、武侠和民间秘密结社等类。有关江湖内容、门类,我们将在下文具体分析。

进入近代,传统农业社会发生裂变,商品经济畸形发展,大量人口被迫走入江湖。新的江湖行当开始出现,如烟毒、西式赌博、外国魔术等,一些传统江湖行当也在畸形发展,如娼妓、乞丐、匪盗、秘密帮会等。农村破产,城市兴起,出现了许多水陆码头,江湖人麇集于其间,造成了近代城市的畸形繁荣。而且,江湖人作为社会上的特殊人群,尤其是江湖组织,往往形成相当势力,与社会生活、政治变革发生了密切关系。1949年新中国成立,江湖文化进入一个蛰伏期(并没有消失),待到改革开放,种种江湖文化现象又一一涌现——尽管其内容、表现有些变形。

从上面的简单分析不难看出,江湖文化伴随传统社会的发展而产生。古代的巫、医、百戏实为江湖文化的源头,明清以来,传统江湖社会逐渐成型,演至近代,虽然国门大开,江湖文化有所增益变化,但基本内容没有改变。这种“稳定性”与中国社会所谓的“超稳定结构”是一致的。

如果说“超稳定结构”的传统社会是以儒家思想为维系纽带的话,那么,江湖社会的信仰基础就是江湖道义。

江湖是社会边缘人即游民的家园,他们四处流浪,孤弱无依,为了与命运抗争,不得不采取种种不正当手段谋生。但在动荡险恶的江湖上,他们也在模拟传统的家庭结构,结成种种团体,将人与人之间原有的陌生疏远对立关系变成亲近、熟悉的父子兄弟、朋友、同行关系,从中找到家庭的温暖。江湖诸行以及秘密结社中“虚拟血缘制”的一个共同特征,就是以纵向的师徒—父子关系、横向的同门—兄弟姐妹关系为基础。不仅如此,他们还把这种关系扩展到整个江湖社会。由“家庭”而“社会”,一种信仰,一种基本的道德准则开始生成,这就是 “义气”二字。“四海一家”,“盗亦有道”,“四海之内皆兄弟”,“忠义堂前无大小”,“士为知己者死”,等等,都是这种信仰的体现。

由于成分复杂,行当繁多,江湖中人及其团体,具有多种活动与多重性格,亦正亦邪、亦善亦恶、亦盗亦侠、亦白亦黑。他们的道义主要通行于其群体或团体的内部。他们无身家之累,生死之虞,游荡成性,无所不为,不安本分。在一定的范围之内,他们不问亲疏,有财均分,患难与共,义胆侠骨,甚至渴求平等,不分贵贱,八方共域,异姓一家。《水浒传》就以一种形象的方式表达了“义气”这一江湖精神。江湖义气是维系江湖社会人际关系的精神支柱,道德规范,是非准则,在此基础上又形成了种种江湖规矩。

一个具有信仰的组织,其力量是强大的,历代政府都不喜欢江湖社会,甚至对某些江湖团体加以武力镇压,但盘根错节、触角四张的江湖,仍然顽强地生存下来。

三、“江湖文化”的研究范围

江湖文化以一般社会为背景,以江湖社会为载体,内容包罗万象,至为复杂。而江湖中的人员构成,除破产农民、市民、手工业者、小商贩等失去生产生活依靠的劳动者外,还有散兵游勇、流氓光棍等游手好闲之辈以及娼优隶卒等操“贱业”之人,他们都是游离于正常经济生活和社会秩序之外的下层人物。

江湖行当光怪陆离,可谓“五花八门”,江湖人物形形色色,总名之曰“三教九流”。拿近世郑州老坟岗一地存在过的江湖行当来说,就有8大类、10小股、128个捻子、256个分支和360个杂巴地(不入流的小寡门)。这些门类,包括了中原地区的全部技艺。[15]在旧时开封相国寺三百六十行中,走江湖的行业,总的系统分为四类,行语称为寸点,即金点(卜筮星相)、汗点(医药)、俐点(幻术、武术)、谈点(卖东西之前先说一套故事或诨话来吸引观众,稳住观众,再招揽生意的均属这一类)。 其中又分九金、十八汗、七十二寡门的派系,九流三溜的支别。九流中按职业的贵贱和手段的高低,又区别为上中下三级,下九流中并有杂巴地的分支,另外还有一些不入流的半江湖和江湖腿,这就不只三百六十行了。[16]南方及沿海地区、东北及口外的江湖技艺与中原有所区别,另当别论。

江湖文化记叙、研究的对象就是这些复杂的人与事。“三教九流”中的“三教”,原指儒教、佛教、道教,但也有另有所指者;“九流”的具体内容,众说纷纭。最早是先秦至汉初学术派别的总称,西汉刘歆撰《七略·诸子略》,总括诸子百家而分为儒、墨、道、阴阳、名、法、纵横、杂、农、小说10家,他认为10家中“其可观者九家而已”,小说家不在此数。后世遂有“九流”之称。在元代,民间有“一官,二吏,三僧,四道,五医,六工,七猎,八民,九儒,十丐”的传说。无论“九流”还是“十家”,实际上是当时社会等级或社会群体的折射,与江湖上的“三教九流”是有区别的。

那么,本文所论述的江湖文化的载体——江湖中人及其行当到底在什么范围以内呢?下面对构成江湖主题的“三教九流”做些直观记叙,以窥本文所述“江湖”的范围。

(一)民间所指的“三教九流”,“九流”中包含“三教”。

上九流是:一流皇王二流圣,三流隐士四流仙,五流文官六流武,七公八卿九庄农;

中九流是:一流举子二流医,三流风鉴四流批,五流丹青六流相,七僧八道九琴棋;

下九流是;一流门皂二流巫,三流牙行四流尼,五流花婆六杂用,七窝八贼九娼妇。[17]

(二)江湖上的“三教九流”也各有所指。

其一:

上九流:一流帝王二圣贤,三流隐逸四童仙,五流文士六流武,七工八商九种田;

中九流:一流举子二流医,三相四金五流皮,丹青僧道九琴棋;

下九流:皂隶、衙役、升秤、女尼、媒婆、杂用、窝家、窃贼、娼鸨。

其二:

上九流:一流佛主二流仙,三流皇帝四流官,五流员外六流客,七烧八当九庄田;

中九流:一流举子二流医,三流风鉴四流批,五流丹青六流画,七僧八道九琴棋;

下九流:一修脚,二剃头,三班四把五抹油,六从七娼八戏九吹手。[18]

(三)在洪门(或称洪帮、红帮)中,“三教”“九流”各有所指。

上三教,指孔教,即儒教,讲的仁义礼智信;佛教,讲的生老病死苦;道教,讲的金木水火土。

中三教,指文教(道情歌曲);武教(踢脚打拳);匠教(匠业工人)。

下三教,指须教(花头画相);绰教(摆场盘猴);敝教(叉鸡收晒)。

上九流:一流佛祖二流仙,三流皇帝四流官,五流斗兮六流秤,七工八商九庄田。其中“斗”指牙行,“秤”指摊贩。还有一说是:一流举子二流医,三流地理四流推,五流丹青六流相,七僧八道九琴棋。

中九流:一流药草二流戏,三流地藏四流推,五流外裸六流勺,七拳八命九长随。其中“二戏”为耍把戏,“地藏”为测字占卦,“推”指推车拉货,“外裸”指拆梢剪绺,即诈骗、劫盗之流,“勺”指上门行骗,“长随”指牵骆驼赶马的脚夫。

下九流:一流王八二流龟,三流戏子四流吹,五流抬轿六抹杠,七修八摸九吹灰。其中“吹”是吹鼓手,“修”指修脚,“摸”指剃头,“吹灰”指卖水烟者。[19]

(四)其他关于“三教九流”的分类。

1、一流举子二流医,三星四卜五堪舆,惟有相家排第六,七书八画九琴棋。[20]

2、下九流又称“贱民”,一说即优,娼、皂、卒、批(修脚)、捶(骨)、奴(包括门房)、蛋(艇户)、剃(理发),与上九流之医、卜、星、相等有别。下九流在封建社会里不能参加科举考试,上九流则可应科举。

3、晚清江南乞丐门中的下九流,指“一乱把(设赌摊者),二黑老(贩烟土者),三条子(人口贩子),四哀戳(告地状和假丧家),五硬扒(拦劫者),六软取(街头求讨者),七走江海(流浪乞丐),八装洋(欺骗顾客者),九小窃”。

4、民国时期的四川綦江,其“九流”是指“士农工商”以外的九种人,即举子(落魄文人)、乡医、武艺、星相、堪舆、游僧、巫、道、琴棋等9类人物。[21]

(五)“三教九流”以外的分类。

1、唐再丰《鹅幻汇编》云:“江湖诸技,总分四行,曰巾、皮、李、瓜,行此者名曰相夫。凡做相夫者,不曰做而曰当,故自称当相者。算命、相面、拆字等类,总称曰巾行;医病、卖药、膏药等类,总称曰皮行;戏法四类总称曰李子;打拳头、跑解马,总称曰瓜子。”[22]

2、南北江湖之区别:北方江湖黑帮分为八大将,都称做“将”和“相”,但南方江湖黑帮只分“将”和“相”,同时把“拆白”和“拐子”这两行排出江湖黑帮之外。因为“拆白”骗财又骗色,“拐子”离人骨肉,有坏江湖义气和规矩,所以不把他们列入。但“放白鸽”(即女拆白)不包括在内,因为受骗者贪色而被骗,咎由自取。绿林好汉、捞家把头等大哥,在洪门会内称“将”,江相派人物却称为“相”,取“将相和”的意思,也用此来划清文、武行。[23]

3、南方江湖有所谓“十二相”:京、皮、朵、目、柴、马、离、降、风、火、随、谣,每一行“相”中,又各有几种支流。十二相干些什么呢?有口诀为证:“京”背长庚算八字,“皮”为膏丹妙药医,“朵”磨浓墨写大字,“目”为相法看麻衣。“柴”走天涯和海角,“马”是营生共坚持,“离”相彩门要秘密,“降”桌常常珠泪垂,“风”相无情生枝节,“火”现黄金把衬欺,“随”相做敲称底子,“谣”为湿身假借衣。[24]

4、江湖除“金皮利挂”和“平团调柳”八大类外,还有下四门或野四门之说,也称四大海湖,指的是风、火、池、妖。风门指拐卖人口;火门指用巫术骗钱财;池门也称雀门,指开设赌局;妖门指用色相设局诈骗。 

5、从前的江湖有“风”、“马”、“燕”、“雀”四大门,“金”、“皮”、“彩”、“挂”、“平”、“团”、“调”、“柳”八小门。

6、社会上有“三大帮”,即:有钱的财主为一帮,抢钱的绿林为一帮,乞讨者为一帮(即“丐帮”)。 [25]

从上面所引资料中不难看出,“江湖”是一个很宽泛的概念。结合前文所述,江湖人及其行当大致包含了三个层次:一是狭义的“巾皮李挂”与“平团调柳”,从事者基本上是“合法”的;二是上引资料所述之种种“三教九流”,但其中的“皇帝”、文武官吏、庄田(农民)等不应包含于江湖范围之内;三是由一般三教九流发展而来的、与中国社会演进有密切关系的各种江湖团体,如秘密社会、匪股、丐帮等。如果下个定义,江湖中人就是由于种种原因脱离了生产行列、在城乡之间以不正当、不合法或至少是不被社会主流认可的手段谋生的人群,所谓江湖,就是这样一个人群构成的社会层面。

江湖上的“三教九流”、“五花八门”,几乎涵盖了所有的诸行民间技艺职事。其中既包括许多工商行业,也包括了大部分市井行当。当然,不难看出,“江湖社会”确实有其独特的文化内容。曲彦斌说,江湖社会涉及的诸行(门)分类不一,叫法也有分歧。但大体的划分原则均以所操技艺职业为本。几乎各行(门)即为一个跨地域的行业团体,或由多种团体构成。[26]江湖人来源不一,成分复杂,三教九流,无所不有。他们浪迹天涯,居无定所。但是他们也是人,也得穿衣吃饭、养儿育女。所以,他们大多有自己独特的谋生技艺。复杂的分子造就了复杂的行当。由个人而及行业、团体,构成了江湖社会复杂的网络体系。

不仅如此,在江湖人、江湖社会中,还包含了众多的文化因子,如宗教信仰、仪式仪规、禁忌、习俗、隐语暗号,构成了江湖社会多姿多彩的文化内容。江湖中人的行为,又时时处处与主流社会发生千丝万缕的联系,有时甚至是根本性的对抗,如历朝不绝如缕的流民起义,如近代秘密社会自觉与不自觉地卷入民主革命,等等。所以,乍看之下,江湖文化五彩斑斓,若要仔细探究,实非易易。

四、“江湖文化”的研究意义

从上面的论述中,我们会发现,江湖作为社会的伴生物,实为万花筒一般的社会的折射。显性的中国与隐性的中国在矛盾中共存、发展。以“江湖文化”为对象展开研究,具有重要的学术意义。

一是扩展历史学研究领域。如果我们把中国文化分为庙堂政治文化和江湖社会文化的话,江湖文化研究的缺失,无疑会屏蔽人们对历史全貌的认识。1980年代初,在历史学领域,社会史研究勃兴,人们开始把目光从农民战争、资本主义萌芽问题讨论等一些机械圈子中移开,开始关注社会各阶层、群体的历史,也就是“全面地再现过去”,提出了“历史社会学”、“历史人类学”等概念。在社会史研究领域,有许多内容与江湖文化有关。“江湖文化史”本身就是历史研究的一个重要内容,江湖人产生的社会土壤与社会发展、变迁有着直接关系,江湖中的许多现象与历史研究有关,如人口流动、城市化、秘密社会、社会反抗,等等。

二是扩展社会学研究领域。社会学是把社会作为一个整体,来研究社会各个组成部分及其互相关系,探讨社会的发生、发展及其规律的一门综合性的社会科学。[北京大学社会学系编:《社会学教程》,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87年,第5页。]社会学的特点在于,它是从总体上来研究社会的,但有时它也会专注于某一种特殊的社会现象,并且总是力图从这一现象与其他社会现象的联系上去把握。近年,社会学研究领域不断拓宽,将以往人们忽略的社会问题纳入研究范围,如卖淫、毒品、乞丐、邪教、黑社会等。尽管社会学更关注现实社会问题,但它也不排除历史上的社会问题。实际上,近世社会学家对江湖问题也作过不少探讨。所以,社会学面临的一个任务是对江湖文化(包括历史上的和现实生活中的)加以整理和研究。而且,由于江湖社会混杂而游离不定,其种种行为、隐语、规矩等,使人感到神秘莫测,如果借助社会学研究方法,应该更加方便一些。社会学与民俗学、人类学等学科有着血缘关系,相应地,研究江湖文化有助于推动这些学科研究的深化。

三是加强对中国传统文化的研究。有人认为,江湖文化作为次生态的文化,主要汲取了儒家文化与墨家文化的营养,此外,道家文化、佛教文化、阴阳术数文化等都对江湖文化有着不同程度的影响,而且在江湖中的某些领域或者是某一类江湖人物身上都有所表现。但是儒家文化之忠义、墨家文化之侠义对于江湖文化性格的塑造,起到了根本性的决定作用。[红苇:《体验江湖》,上海三联书店,2003年,第76页。]实际上,文化具有多样性,这是人所共知的。现在,我们需要进一步思考的是,江湖文化同样充满了多样性。研究江湖文化,更有助于我们了解传统文化与显性的中国。

四是为当今社会的人们提供借鉴。“以史为鉴”并非一句空话,从近代江湖文化的内涵中不难发现,其中的许多东西至今仍然在顽强地生存蔓延,如“封建迷信”、“卖淫嫖娼”、“流氓团伙”、“黑社会”等。拿巫术这种特殊的江湖文化现象来说,由于这些文化内容似是而非、亦真亦假,很容易迷惑文化水平低下的人们(从布衣百姓以至王公贵族),千百年来,流传于社会,不绝如缕,影响到人们的生产生活、伦理观念、婚丧嫁娶等活动,形成种种奇特的文化现象。

但是,“江湖”本身并非一盆污水,不可触摸,江湖文化中也不乏一些优秀成分,如杂技、武术、相声、评书等,已转化为高雅的表演艺术,成为社会文化财富。江湖上的侠义、互助、反抗强权等内容,是可以批判吸收的。如何剔除糟粕,萃取精华,尤其是如何铲除危害社会的种种丑恶事物,净化社会空气,是每个有良心的学者的责任。另外,历史上对待江湖的态度与处理方法,也值得借鉴。拿“变钱”骗术来说,古今流行,总有人财迷心窍,上当受骗。明唐伯虎诗云:

破布衫巾破布裙,逢人便说会烧银;

自家何不烧些用?担水河头卖与人。

至于有些人对风水迷信的观念在科学进步的今天依然痴迷不悟,民间也有诗为证:

地理先生惯说空,指南指北指西东;

山中若有王侯地,何不搜寻葬乃翁?

今天看来,至少在相当长的一个时期内,江湖与江湖文化仍然会顽强地存在下去。所谓“天不灭相” (“相”是从前江湖人的自称,意思是江湖人与江湖行当与天共存),根本原因在于总有人买账。如何研究既往,总结经验,启迪智慧,为当今社会提供借鉴,成了摆在人们面前的一项迫切任务。

所以,研究江湖文化不仅具有学术意义,而且有着现实意义。

注释:


 

[1] 王学泰:《游民文化与中国社会》(“李慎之序”),北京,学苑出版社,1999年,第1页。按,该书洋洋40万言,主要是从《三国演义》、《水浒》等所谓“游民文学”阐发,对游民社会、游民文化之主旨未能展开,否则,本文或可就此打住。 

[2] 《百纳本二十五史》第一册,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影印本,1998年,第292页。 

[3] 《百纳本二十五史》第二册,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影印本,1998年,第1067页。 

[4] 金性尧注:《唐诗三百首新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第350-351页。 

[5] (清)卓子亭:《新刻江湖切要》,光绪十年苏州银杏山馆。该书又名《江湖切要》、《江湖切》。 

[6] 曲彦斌:《试论中国江湖文化》,载《中国民间文化》1993年第4辑,第242-254页。 

[7] 叶涛、张廷兴:《江湖社会习俗》引言,济南,山东教育出版社,1999年,第1-2页。 

[8] 闰泉:《江湖文化》序,北京,中国经济出版社,1995年,第1-2页。一般而言,“秘密社会”由秘密教门与秘密帮会构成,也属江湖范围。作者这里所说的秘密社会显然是泛指整个江湖社会。可以比较下文讲到的江湖特征。另外要注意的是,上引《江湖社会习俗》与《江湖文化》,篇幅不大,对江湖文化现象只是作了初步的探讨。 

[9] 陈雨门:《旧时开封相国寺的形形色色》,载《近代中国江湖秘闻》(上),石家庄,河北人民出版社,1997年,第572页。 

[10] 张紫晨选编:《民俗调查与研究》,石家庄,河北人民出版社,1988年,第423页。 

[11] 《百纳本二十五史》第四册,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影印本,1998年,第77页。 

[12] 《百纳本二十五史》第二册,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影印本,1998年,第97页。 

[13] (明)谢肇淛:《五杂俎》卷8,上海,中华书局上海编辑所,1959年。 

[14] 曹俊山:《黑白人生》,北京,华夏出版社,1990年,第56-57页。“巾皮李挂”又叫“巾皮彩卦”、“金批李瓜”。按,江湖行话又叫“春典”,只训读,不训形。也就是说很多江湖语言带有注音性质,字型不一。加上时空差别,更有多种称呼、写法。 

[15] 袁培经:《郑州老坟岗江湖行当内幕》,载《近代中国江湖秘闻》(上),石家庄,河北人民出版社,1997年,第553页。 

[16] 陈雨门:《旧时开封相国寺的形形色色》,载《近代中国江湖秘闻》(上),石家庄,河北人民出版社,1997年,第572-573页。 

[17] 按,此处及下文有些地方未注明出处,系资料来源过于庞杂,不便注明。 

[18] 徐达音:《人间地狱“娱乐巷”》,载《近代中国娼妓史料》(上),石家庄,河北人民出版社,1997年,第227页。 

[19] 朱琳:《洪门志》,石家庄,河北人民出版社影印本,1990年,第111-112页。 

[20] 金焕等编:《旧中国黑幕大观》,长春,吉林文史出版社,1991年,第259页。 

[21] 潘德潜:《民国时期綦江的三教九流》,载《近代中国江湖秘闻》(上),石家庄,河北人民出版社,1997年,第602页。 

[22] 唐再丰:《鹅幻汇编》卷12,“江湖通用切口摘要”,清光绪苏州桃花仙馆石印本。 

[23] 于城:《“江相派”——一个迷信诈财的集团》,载《近代中国帮会内幕》(下),北京,群众出版社,1993年,第544页。 

[24] 谢敬鸿:《旧社会江湖十二相》,载《近代中国江湖秘闻》(上),石家庄,河北人民出版社,1997年,第442页。 

[25] 冯荫楼:《古汴乞丐生涯录》,载《近代中国江湖秘闻》(下),石家庄,河北人民出版社,1997年,第331页。 

[26] 曲彦斌:《行会史》,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1999年,第148-149页。 

(资料来源:本文发表于《文史哲》2004年第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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